2022 年,好莱坞硬汉布鲁斯·威利斯宣布退出影坛。起初说是失语症,不久后,家人公布了更具体的诊断:额颞叶痴呆(FTD)。在专业上,这是一个临床综合征的名字,而在病理学里,人们常用“额颞叶变性(FTLD)”来称呼其背后一大类特征性的大脑退行性病变。下文我会主要用“额颞叶变性”来指代这类疾病。
他的妻子后来在采访中提到,布鲁斯几乎已经失去说话和阅读的能力,性格变化巨大,需要全天候照护。前阵子我为了聊科幻题材,又重看了他主演的《第五元素》。看着影片里那个拯救世界的硬汉,很难想象他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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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元素》剧照
布鲁斯·威利斯是被聚光灯看见的病人。更多时候,类似的故事在普通家庭里无声发生。也许某一年,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变了”,变得古怪、冲动、冷漠,让家人怀疑他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这些没有上新闻,却构成许多家庭说不出口的痛。
今天想和你一起,把额颞叶变性这件事讲清楚一点。
在医学上,额颞叶痴呆(FTD)这个词,用来指一系列以行为和语言改变为主的临床综合征;而额颞叶变性(FTLD),指的是在显微镜下看到的那一类额叶、颞叶退行性病变[1]。简单说,一个是根据患者表现下的临床诊断,一个是脑组织本身的病理分类。只不过在中文语境里,“痴呆”很容易和“呆子”等贬义词纠缠在一起,患者和家属常因此感到羞耻,甚至拖延就医。所以在本文中,我用“额颞叶变性”来泛指这一类疾病,同时保留它背后具体的病理含义。严格一点说,布鲁斯·威利斯拿到的是 FTD 的临床诊断,而大多数此类病例的病理基础都属于 FTLD。
虽然“额颞叶变性”听起来专业且拗口,但指向很明确:大脑额叶和颞叶的神经元在持续退化和死亡。这是一种有物质基础的器官病变,不是“人一下子变坏了”。要知道,用词会悄悄影响我们怎么看待病人。尽量用科学又不过度污名的说法,不只是出于尊重,也会影响患者能否及时就医。
说到“脑子不好使”,很多人第一反应仍是“老年痴呆”(更准确是阿尔茨海默病,AD)。但阿尔茨海默病和额颞叶变性,在起病年龄、受累脑区和早期表现上,都完全不同。
阿尔茨海默病主要累及海马和顶叶,这些区域主管短期记忆和空间定向,所以多在 65 岁后起病,典型表现是记不住刚发生的事情、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容易迷路。身边人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越来越糊涂”。
在 60 岁以下人群中,额颞叶变性是最常见的认知障碍原因之一;在 45~65 岁这一段“早发性痴呆”人群里,更是和阿尔茨海默病几乎并列[2]。它主要损害的是额叶和颞叶——前者和人格、决策、冲动控制、社交行为密切相关,后者与语言理解和语义记忆有关。因此,额颞叶变性最早熄灭的,常常不是记忆,而是性格和语言。
可能一位曾经稳重持家的丈夫,某天开始疯狂网购、玩高风险理财,明知积蓄不多,却一刷再刷;另一位本来温和的人,突然在公共场合讲出不合适的笑话,完全不顾别人感受;还有像布鲁斯·威利斯那样的患者,一开始只是说话卡壳、找词困难,后来慢慢连简单的句子都说不利索,也听不懂复杂的表达。
在这些故事背后,多半可以在脑影像上看到额叶、颞叶的萎缩,尤其是和冲动控制、情绪加工、社会认知相关的区域。家人看到的是“他变了”,医生看到的是“对应功能的脑区正在退化”。这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件事。
许多家属回想亲人变化的起点时,会不自觉地把矛头指向某个事件:那次吵架,那场失败的投资,那段巨大的生活压力。于是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被那件事气出来的”。
从目前的研究看,这种理解是错误的。额颞叶变性是一组典型的蛋白质病(proteinopathy)。在这类疾病中,神经元内部的一些关键蛋白质发生异常折叠与聚集,慢慢堆积在细胞里,好像垃圾越堆越多,让神经元无法正常工作,最终走向死亡[4]。在额颞叶变性中,最常见的是 tau 蛋白相关病理和 TDP 43 蛋白相关病理,还有少数病例与 FUS 蛋白有关。这些异常蛋白的出现和积累,是长期的结果,与遗传易感性和环境、代谢等多种因素有关。只有一部分患者能在基因上找到明确的突变(如 C9orf72、MAPT、GRN 等),并呈现出家族聚集;更多病例是散发的,家族中没有类似病史,也查不到一个简单明了的“罪魁祸首基因”。
家属口中的“被气病了”,往往是因果关系正好反过来了:不是那次生气导致了他的大脑生病,而是他的额叶、颞叶已经在悄悄变化,所以情绪变得容易失控,更容易被压力点燃,更难管住自己。那场冲突只是让家人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这个正在生病的大脑,它正在呼救。
一个简单的经验是:如果一个原本“靠谱”的中年人,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性格、行为或语言发生了明显而持续的改变——变得冲动、毫无分寸、共情能力锐减,或者说话、理解能力明显退步——而记忆却大致还好,这就值得高度警惕,不要只用“中年危机”、“压力大”来解释。这时应该带他去神经内科或记忆门诊,由专业医生详细做检查和评估。
目前尚无被证实可以阻止或逆转额颞叶变性病程的特效药,这点和阿尔茨海默病类似。现实确实残酷,但这不等于束手无策。药物上,医生可以针对冲动、攻击行为、抑郁焦虑、睡眠障碍等突出症状进行对症处理,帮助患者和家庭度过相对稳定的阶段。需要强调的是,有些在阿尔茨海默病中常用的药物,在额颞叶变性患者身上效果有限,甚至可能让行为更躁动,所以一定要在专业医生指导下用药,不能自己“照搬老年痴呆药方”。
非药物方面,语言训练、认知与作业治疗、环境结构化、日常节奏的简化,都有助于患者尽可能维持现有功能,减少摩擦和危险。对照护者而言,学习一点疾病知识、学会调整预期、主动寻求支持,是非常现实的“自救”。
照顾一个性格大变的亲人,是对耐心、体力和情感的一场长期消耗。愤怒、委屈、厌烦、自责,这些情绪都很真实,也很常见。研究显示,额颞叶变性患者的照护者,承受的压力往往不低于,甚至高于阿尔茨海默病照护者[5],因为这里的伤,更直接指向“这个人变了”。
我们不需要做一个完美的照护者。在快要被情绪淹没的时候,也许可以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一句:“他是真的病了,我在和疾病打交道,不是在跟他本人吵架。” 这一句话不会直接改变现实,但能帮我们稍微调节情绪,少说一些日后会后悔的话。
头发花白、膝盖疼痛,我们能够坦然接受,这是身体在变老。而大脑生病导致性格、判断和语言出问题时,人们往往先想到的是“人品”“责任感”“是不是变坏了”。
从生物学角度看,它们本质上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在退场。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死亡有时候并不是一个瞬间性的动词,而是一个缓慢地凋零的过程:记忆在脱落,语言在崩塌,性格在改写。额颞叶变性,就是这样一场漫长而心碎的告别。
我们暂时也许还阻止不了它,但可以改变陪伴的方式。下次,当他做出让你抓狂的举动时,如果能多半秒钟想到:这可能是疾病在说话,而不是他全部的样子,那半秒钟,往往能帮你们都少受一点伤。我写这篇科普,只是想提醒大家:患者是在和疾病做斗争,我们是他的战友和后勤,真正的敌人始终是疾病本身,而不是这个正在慢慢“变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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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ang, J., Spina, S., & Miller, B. L. (2015). Frontotemporal dementia. The Lancet, 386(10004), 1672–1682.
[2] Onyike, C. U., & Diehl-Schmid, J. (2013). The epidemiology of frontotemporal dementia.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Psychiatry, 25(2), 130–137.
[3] Rascovsky, K., et al. (2011). Sensitivity of revised diagnostic criteria for the behavioural variant of frontotemporal dementia. Brain, 134(9), 2456–2477.
[4] Neumann, M., et al. (2006). Ubiquitinated TDP-43 in frontotemporal lobar degeneration and 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Science, 314(5796), 130–133.
[5] Mioshi, E., et al. (2013). The burden of care in frontotemporal dementia. Alzheimer’s & Dementia, 9(3), 319–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