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刘洋的过程很好玩。我有一万个微信好友,95% 没见过,不知道谁是谁。有天在朋友圈刷到一个人发的照片,那个精气神,我觉得能量爆棚,绝逼是个奇人。我问你在哪,他说在北非。我说国内果然包不住你,你干啥的。他反问我你是谁,原来他也忘了啥时候加了我微信。然后我们连着五天,每天聊一个小时。
你若先知道一个人如何牛逼,才去套近乎,听他说话,就像在蜜糖外面包了一层毒药。但你若是被一个陌生人身上的光打动,不自觉的想去听他说话,那这些话对你来说就是纯洁的,是活的。
刘洋,目前地球上唯一把公共雕塑建在5大洲44个国家的人,包括迪拜历史文化中心、新开罗美术馆。他十年前创立国际雕塑创作营联盟,每年去到几十个国家建立数百个雕塑。他获得获尼泊尔总理、波黑副总统等100多政界人士嘉奖,接受过300多家世界媒体采访。
牛逼的人,很早前就牛逼了。他干雕塑之前,是央视《实话实说》编导组组长,《我的长征》总策划,《小崔说事》、《春节大联欢》、《滇缅抗战》总导演、制片人。2003《爱拼才会赢》获全国十佳谈话节目,2004《钢铁脊梁》获中宣部一等奖,2011《老西藏精神》获中国广电协会纪录片一等奖。
另外,他还是野外探险家,文化旅游书籍《刀锋上的行走》有360万读者。再之前,他摆过摊,卖过广告,混过外企。
这几天刘洋在中亚做雕塑,他每天6点起床,6 点半跟我通话一个小时,然后去吃饭、去工地。我把聊到的好玩的点记下来。
这是从一张照片引出来的缘分。我常跟人说,我观察科技行业,不体验产品,也不采访,最主要是观察创始人,看他的精气神,就自然知道会不会出问题。一个企业一切的结果,最终都由这个创始人当时的状态决定。你知道,我真不是瞎逼逼。
程苓峰:说说那些好玩而难忘的事?
刘洋:2012 第一次去尼泊尔,很穷,我们在其它国家住五星酒店,在尼泊尔是在野生动物园附近住帐篷。去那个地方要开一天车,最后几公里快到村里,完全走不动,人们太热情,他们用水冲洗大街,载歌载舞,把家里大花瓶拿出来摆在街两边,插着鲜花。我们坐的是吉普越野车,直升机在上面撒花。后来闭幕式,总理坐着直升机来颁奖,我感觉受到了最顶级的欢迎。
程苓峰:我 2014 在博卡拉住过几个月,那是建在山上的城市。
刘洋:我们干活的地方就在雪山上面,云在山腰,在眼皮子底下。还有喜马拉雅山另一边的藏民,一帮小女生,走山路 5 个小时,灰头土脸的,来了去换衣服,洗脸,然后给我们唱歌跳舞,再走 5 个小时回去。
程苓峰:我碰到山里的孩子出来做服务生,一个月 200 人民币。
刘洋:洗澡的地方是个亭子,被塑料膜围起来,上面挂个塑料大桶,被太阳晒 10 个小时,晚上用来洗澡。当地不脱短裤洗澡,我脱了短裤,闹了笑话,后来就跟他们错峰去洗。当时有密密麻麻十几张大海报,写捐款人的名字,大多数人捐 1000 尼币,大概 100 人民币,这对他们来说是大钱了。
程苓峰:你们有说话吗?
刘洋:当地酒特别贵,比中国还贵,但他们给我们准备了威士忌,当地人就喝当地的土酒,我去跟他们换酒喝,我说喝不惯威士忌,能不能尝尝你们的东西。这些经历让我觉得特别有意义,值了。
程苓峰:所以雕塑是你认识世界的窗口?
刘洋:尤其认识到“无常”。以前雕塑家有很多活儿,就是中国搞大基建,最近几年城市建设慢下来,活儿就少了。这些雕塑家以前很富,现在要么甘于贫穷,要么改行。阿拉伯的活儿最近也多起来了,他们要拥抱世界,伊拉克也在重建。
程苓峰:我前几天看见你在地中海岸边的照片,外国人给你颁奖。
刘洋:那是在埃及。有个文化部长是个诗人,他曾跟我说,5000 年前埃及老祖宗给我们留下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那我们现在想,能给 5000 年后的人留下什么,当然不能还拿一万年前的金字塔去说事。当年建神庙的石头,是阿斯旺特有的红色花岗岩,我们今天还在用这东西。
程苓峰:你挣多少钱?
刘洋:一个活儿一般 2-6 周,3000 到5000 刀,穷一点的国家也有 2000 的,迪拜也有 8000 的。要是还留在电视台里,都能做老太爷了,钱也能拿不老少。国内有些雕塑家,5000 万以下活儿都不接了,我们要是回去,几百万的也接的到。但我现在就是找苦吃,搞大型雕塑,体力消耗超过 90% 的工人农民。
程苓峰:一般多大的雕塑?
刘洋:很多人就做一米见方的,但我正在中亚做的这个是五米高的。越大,放在一个地方就越抓人的眼睛。这就是你的小孩,你希望他块头长得大一点。
程苓峰:会有危险吗?
刘洋:基本每次都受伤,你要提着 7 斤重的切割机。我做过体育记者,拳击是不危险的,真正的危险跟速度有关,比如赛车、冰球。用切割机切石头、金属,碎片弹出来就跟子弹一样的速度。
我们当年重走长征路,担心碰到老虎啥的。探险的专家说,你碰不上老虎,老虎很少了,野外其实不危险,连野猪都碰不上,都躲起来了。你最多碰到蛇、蚂蟥、毒蜂。但车祸出过好几次,那是大概率的事。
程苓峰:除了在地上做雕塑,天上和地下呢?
刘洋:在南美,我们在地下 200 米的盐矿做雕塑,很多粉尘和噪音。有天忽然喘不上气,觉得要死,我就往上走,大概半小时出了矿,见着太阳。我很多天没见过太阳了,太阳升起前就下矿,落山后再出来。那天被晒了一会儿,就感觉生命回来了,像个小植物支棱起来了。
程苓峰:不是说南美很多绑架和毒枭吗?
刘洋:刚去哥伦比亚,老觉得那地方毒枭特别多。有年世界杯,有个后卫漏了个球,回去被杀了。但其实当地的毒枭,他跟正常人就是两层皮。跟毒枭在一起他是毒枭,但接触正常人,他就变成正常人。当年被杀的那个球员,他本身跟黑帮有关系。只要你不涉毒,不跟蛇头打交道,比如在旅游区,其实不危险。
去洪都拉斯,那年才刚跟我们建交,还没人去,我就去了。那时的保安是提着长枪的,他说,涉毒的人,也会像朋友一样对你,不会像黑帮一样对你。
程苓峰:那被抢过吗?
刘洋:巴西也挺危险,其实大部分人去都被抢过,就像你现在去欧洲,大部分人被偷过。其实中国人被盯上,是都知道你喜欢带现金,老是去买奢侈品,他们就在店门口蹲着。我一看就是穷哈哈的,也不拉帮结派,就一个人,晒得很黑,就还安全。
程苓峰:有没有很好奇,主动接触下黑帮?你毕竟干过媒体。
刘洋:之前在滇缅边境拍纪录片,有次吃饭,过来个军长,我说你是哪里的军长,他说是缅甸那边的,跟我一起喝酒,还说中文。缅甸那帮人,把孩子送到中国来读书,混出个样儿,脑袋好使。那边吃生肉,要剁的特别细,我看那些剁生肉的,都是纹身的大汉,耐心的剁一上午。就是说,黑和白都是一个人,共生的,该黑他就黑,该白他就白。那时我还想,去联系那边的军阀聊一下。不过现在我是人越老,胆越小。
程苓峰:我第一次被你吸引就是这张照片,你旁边这个人是谁?
刘洋:他叫哈维尔,在法国用大篷车载着艺术品下乡展览,马克龙知道了还给他写信,后来在摩纳哥,国王还来给他的雕塑揭幕。他 10年前生了场大病,医生说活不了10 年,就很消沉,不过现在没事了,精力旺盛。一次在哥伦比亚,他脑袋上缠着黑胶带,学希特勒演讲,特别像。
程苓峰:这个雕塑是关于啥?
刘洋:在哥斯达黎加,海边有很多华人。清朝很多劳工坐着船到美国西海岸修铁路,后代开饭店、超市,现在有议员。我跟他们没法交流,他们说西班牙语和粤语,他们是中山人,家里还有孙中山的像,我只能说普通话和英语。他们对中国知道特别少,但天天给我送水果,一送好几箱,跟我一起的雕塑家都吃。有个东北出生的朝鲜族,他是唯一说普通话的人,给我送泡菜。
所以就做了这个“望乡”,一看就是个中国女人,我很少做这种具体的雕塑,但那次是为了表现海外华人对回不去的故乡的感情。
程苓峰:这个雕塑是啥?
刘洋:主题是窗口,里面有些树枝。这是小时候在东北,外面漫天风雪,屋子里很暖,你往窗户上哈气就形成霜花,再通过这个窗户去观察外面的世界。意犹未尽的人生瞬间。
程苓峰:你为啥用正方体做人的脑袋?
刘洋:方脑袋,表示内刚外柔的内刚。内刚,就是思想坚定,有原则,要发心善。这需要一个符号来表示,方脑袋是我头一个做的,你一看到这个东西,都是我做的。在伊拉克,他们喜欢方脑袋,我老婆也觉得很Q。比如还有一个,就是一个人抱着脑袋蹲着。
程苓峰:但其实很多人 get 不到那个点。
刘洋:是。我有个学生去滑雪,那里有我的一个方脑袋雕塑,我让他去看看怎样了,顺便拍个照片。没想到他反应激烈,说那么丑,为毛要我拍。我就请他提意见,到底怎么丑。他说,我那些同学都说丑,发自内心觉得丑。
程苓峰:你怎么反应?
刘洋:其实雕塑分两派,一派是先锋路线,像搞科研,就会越界,容易被人骂。但我是温和派,搞公共艺术的,得让大部分人舒服,比如只要在中东,不能搞裸体。但就算比较柔和的,也会被人骂。可能脑袋是圆的,人就不适应把它做成方的。
程苓峰:我是码字的,其实字就是个镜子,人看见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我的意思。
刘洋:雕塑更是这样。每个字都有确定的意思,但雕塑只有线条。雕塑一定要抽象,有想象空间可以对话。具象的东西,人人看见一样的意思,就是说教的感觉。对抽象的东西,有人看到爱情,有人看到逃离。人太不一样,在埃及,他们给我的是两公斤的锤子,太沉,我要一公斤的锤子,从第一天我就要,到30 天结束都没要到。阿拉伯人能糊弄就糊弄,中国人哪受得了。
程苓峰:你选的职业,会塑造你的价值观?
刘洋:在全世界做雕塑,我慢慢学会了宽容,其实人没好坏之分,就是不同。有个华人在意大利住了很久,一直租房子住,但他最大梦想就是回中国,回老家那个村子,修个宅子。我老婆说他傻,你在老家修个大房子谁去住,就该在意大利置业投资。但我觉得他不傻,这些人出海为了啥,就是要衣锦还乡,他要回去给老家人看,这是他的人生价值。
程苓峰:所以你是不是越来越柔和?
刘洋:你愤怒,是你知道太少了,才会那么坚持。俄乌战争,我早期支持乌克兰,觉得欺负弱小就不好。但后来聊了很多俄罗斯人,才知道乌克兰东部就是俄罗斯族,他们当然想脱开乌克兰。一次在创作营里,俄罗斯艺术家去敬酒,乌克兰艺术家拍了拍胸脯,干了。意思是,我接受你的道歉。
程苓峰:是不是哪里都这样?
刘洋:像波黑那个地方,那么乱,那个历史太复杂,你没法站队,多种族间反复的杀来杀去。你划一个时间线,之前的事不管了,那可以分对错。但划另一个时间线,朝前或朝后挪五十年,对错就变了,甚至是没对错。
程苓峰:对了,那个人说你的方脑袋丑,你觉得拉布布丑吗?
刘洋:我觉得很丑。以前我肯定看到过拉布布,但没特别关注,现在把那张脸忘了,不过印象里就是丑。丑还有很多人喜欢,我觉得是互联网的产物。他们要造神,就是要造一个不同的。年轻人要个性化,要反叛,这是起因。
程苓峰:你刚才说有些事很难分对错,那美丑呢?
刘洋:其实很多艺术家都在画丑,丑比美容易受宠。丑有各种丑法,但美只有一种。美是相似的,不管巩俐还是章子怡都差不多一个框框,匀称,要有突破是非常难的。但胖可以丑,瘦可以丑,招风耳也可以丑。所以丑可以突破,总能画出不同的丑来。
程苓峰:所以你觉得,丑就是丑?
刘洋:你不觉得毕加索的画就很丑吗?他画的那些美女比张飞都难看。不过那也是艺术。人们现在欣赏毕加索,是受了教化,大家都说毕加索就是大师。
程苓峰:这个雕塑是啥?
刘洋:名字叫窗外,在阿尔卑斯山上。我当时住在酒店,每天推开窗就看见雪山,总带给人不同的感受。这个雕塑就是一个窗的大骨架,中间是空的。那个红绳子,象征把两块石头绑在一起。就是老子说的,硬的牙齿最后都掉光了,但软的舌头还在。红绳子象征柔软的才能连接。
程苓峰:这个雕塑是啥?
刘洋:这是母亲河的主题,就是一块石板上有些洞,表达水和岸的形状,石板是岸,水是没有形状的,是被岸左右的,就用洞来表示。其实是表示阴和阳的关系,有形和无形的关系。雕塑是长久存在的,要表示永恒的话题,要有百年大计。
程苓峰:你不说,只看雕塑,我就 get 不到你的点。
刘洋:雕塑其实是个桥,桥的一头是我,一头是你。我们不能自大的想去教化。雕塑只能是对话,是对彼此的发现。看雕塑是意犹未尽的,才会延续,像恋爱一样。人若被感动了,也只是说明他跟我相通的东西多。
程苓峰:有意思。三得利乌龙茶的创始人,一个老爷子,刚退休,他认为,交流是架桥,不是传达。那既然不说话,又是一种怎样的影响力?
刘洋:雕塑的力量很大,它一直在这个物理空间里,你天天经过,无数次看到它,就算视而不见,但它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润物细无声。可能我的雕塑在全世界至少影响了几千万人。跟音乐不一样,你听着会流泪,触到你柔软的地方。雕塑是硬的,是静的,影响会比较慢,它不是培养发烧友。
程苓峰:具体有没有啥场景,让你有这个感觉?
刘洋:在哥斯达黎加,我们在那儿喝酒,夕阳西下,一群孩子在雕塑的影子里踢足球,它伴随着他们的童年。有天一个老太太跟孙女讲一个雕塑,我听不懂她们说啥,也没去问。她可能在说,这是个约会的地方。从表情看出来,这个雕塑成为她记忆的一部分,情感的一部分。
程苓峰:雕塑上配一些文字,会不会更好?黄永玉就喜欢在画上配大段的文字,或很长的标题。
刘洋:语言是可以传达的,但雕塑本身也是一种语言,它跟语言是一个量级的,不需要用语言把一个雕塑说一遍,不需要转换成语言。有点像纯音乐,不带歌词,纯粹通过情绪来直接感染你,其实雕塑很像凝固的纯音乐。
程苓峰:比如纽约那个自由女神像,无数人去合影,但很少人能看出这个像本身跟“自由”有啥关系。
刘洋:你抹去自由女神这个名字,只是看它的样子,就不知道是自由女神。所以它是在雕塑之外,用文字直给的,是很低级的东西。但芝加哥有个雕塑,叫云门,那是个艺术的表达,不管有没有这个名字,你看到它,就看到云和蓝天在里面,人也在里面,总会引发某些说不出的奇妙感觉。这是地球上最好的雕塑。
程苓峰:你的雕塑是“东方”的吗?
刘洋:我的雕塑就是一种东方的再加上我个人的东西,我不会因地制宜,不去迎合,人家要你来,就是要不一样的。我的雕塑都刻着刘洋China。很多人说你不要刻China,你要独立,凭啥要提到国家。但我一定刻上China,不管咋样,我身上一定带着中国的东西,是有民族性的,有无形的基因,这不是你想或不想的问题,是删不掉的。
程苓峰:有点像张小龙说的,人是环境的反应器。
刘洋:其实中国是强调符号的,老外喜欢的也是那些传统符号,比如京剧脸谱、龙凤,就是很稀罕的,他没见过。但当今艺术要硬碰硬,不能直接用祖宗传下来的符号。像龙凤、京剧脸谱,太表面了,我不弄,我弄新东西,但我的教育和生活背景一定有呈现。
程苓峰:是不是说:只消化,不借鉴?
刘洋:不能直接借鉴,那其实离抄袭不远了。但你也不可能说完全没借鉴,你一定被你看过的书、电影启发了,那个东西一直在你心里,你总看见过相似的东西,并不存在完全的原创。
程苓峰:有没有人,一眼看出你的雕塑是中国的?
刘洋:不容易被看出来,你只要不解释,就不鲜明,它只是一种感觉。鲜明的风格往往有固定套路,比如直接用兵马俑,这个方式不高级,太简单了,就好像卖棺材本儿,终究会枯竭。我们要给未来留下财富,而不只是消耗祖宗的东西。
程苓峰:人类的创造里,雕塑是个啥位置?
刘洋:雕塑是一种文明,是留给历史的。历史书第一页一般是雕塑,不会是一首歌。你去看博物馆,大部分是雕塑,它是奢侈品。在伊拉克,河边修一个雕塑,表示我这个地方停止打仗了,开始和平建设了,叙利亚现在就不可能做雕塑。
程苓峰:我想起来,在青藏高原上看到个经墙,就是一堆石片上刻着经文,堆起来。我问为啥要刻在石头上,他们说,纸呀木头呀经不起大灾难,比如火灾、行星撞地球,只有石头最稳定,石头不是人造的,是地球上本来就有的东西。
刘洋:数字世界只有 100 年,今天的芯片之类的,就跟今天的人一样,越高级越骄贵,越经不起折腾。
程苓峰:你做的这个国际雕塑创作营,是个啥东西?
刘洋:每次活动就是在一个国家某个城市,十几个不同国家的雕塑家,用 2-6 周,各自创作一个,最后形成一个公园,或分散放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国家元首会来颁奖。
程苓峰:一个国家为啥需要这种东西?
刘洋:像尼泊尔,办不了奥运会,搞雕塑成本低,又能留在当地,能被看见,政府有交代,会成为国家项目。一个国家总需要城市建设,需要文化交流。比如伊朗在国际社会比较孤立,这是它不多的跟世界交流的机会。
程苓峰:那怎么决定谁来呢?
刘洋:一种是申请,一种是邀请。要申请,就要投稿,由组委会来定,谁花钱谁定。申请就参差不齐,他的投稿方案跟结果不一定一致。有时技巧不够用,有时他不懂材料,有时设备不行。要邀请,就是看组织者的能力,他有能力去鉴别。我觉得邀请更好。
程苓峰:你当年是一圈外人,怎么起步的?
刘洋: 2007 我开始申请搞,但没经验,没人信。到了2010,韩国有个小地方请我去,就打开了一扇门。出去之后,认知就不一样了,大家聊的东西完全不一样。然后短短三年,我就做成了这个事的第一人,完全没竞争。幸亏我是圈外人,那时艺术品市场在国内很火,一帮人拎着钱在门口等着,他们没动力出去。
程苓峰:在那之前你在干嘛?
刘洋:当年拍《实话实说》,都在演播室里,觉得很烦,想到户外去。后来重走长征路,6000 公里有 90% 都是我走下来的,每天见到的都是农民、县长、市长、省长,成了第一户外真人秀。后来一直拍纪录片,在滇西拍中国远征军。那时很迷茫,就是做了一个大事之后平淡了。很多队友不适应,以前在野外早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战友,现在看到的是老婆。
程苓峰:雕塑这东西,你怎么忽然感兴趣?
刘洋:我初中就搞美术,很热爱,当学徒去学雕塑。但那时我的物理好,英语差,又不能同时学文科和理科,就选了读理工科,食品工程。没想到过了几十年,又回到雕塑了,属于获得一堆荣誉被社会认可后,血脉苏醒。
程苓峰:过了许多年把童子功捡起来,你是进步还是退步了?
刘洋:雕塑只是个表现形式,这个技术手段其实并不难,难的是,你要修炼内功。你只要在努力干一件事,那就在长内功。以前我做电视节目,看到很多很厉害的人,这个很快帮我提高认知,比上课管用。
程苓峰:你一说“内功”,就有点危险,人家会说你搞玄学。大部分人只听得懂技巧,只喜欢术。
刘洋:很多人说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毕加索说,我花了 20 年学会拉斐尔的技法,但要耗尽一生重新学会像孩子一样画画。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拿出新东西,这需要他放下以前所有的东西。
程苓峰:怎么获得灵感?
刘洋:具体做雕塑的灵感,也许很早之前就有了,在安静时集中创作,以后慢慢执行。也许是在跟人喝酒聊天时迸发出来的灵感,在急和乱的状态下不会有灵感的。
程苓峰:有没有比较“科学”的方法获得灵感?
刘洋:跨界。比如上面这个,人扛着柱子,柱子上还有个人,人是用几何体表达的。这是个系列,生物和几何。生物是感性的,几何是理性的。生物中最有力量的是人,人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来回碰撞的,理性的极致是科学,感性的极致是艺术,在两个无穷之间碰撞。一个正方体就是一个几何,但被人立起来就成为一个雕塑。
程苓峰:再举个跨界的例子?
刘洋:我有个朋友搞航海的,他给我介绍一种船,只有一米多宽,但在太平洋上不会翻,那个船下面有个几米深的一根铁锥,很沉,在下面,所以风浪掀不翻它。我就用这个概念,造了世界上第一个漂浮的雕塑公园。这些东西在航海里是常识,但用到雕塑上是创新。
这些搞雕塑的人想跨界,我说你要跨到哪里去,他说绘画,我说你们想的还是太窄,绘画跟雕塑还是近亲,你跨到科学、医学,你完全不懂的都想不到的东西,那还有可能给你的艺术带来新概念。
程苓峰:你最喜欢的画家/书法家是谁?
刘洋:历史上的艺术成功,实力、运作、运气缺一不可。比如毕加索,当时也有很多人探索类似的方向,都在一个段位,成为代表有偶然性的运气,也有人的性格原因。其实成名作也是偶然,一个人围绕一种风格,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符号,他一定做了很多创作,但被传开的只有一件。
程苓峰:你自己到今天也有偶然吗?
刘洋:是的。实力跟名气无关。当年我去参选,也不满,说为毛那些选上的还没我这个落选的好。但后来发现,好多也没参选的,比我好很多。小崔说过,任何一个主意都同时有至少三个人想到,但有人放弃了,有人没条件。像雕塑,你需要石头,需要工具,还有场地,很多人没条件去实施他的想法。
程苓峰:画画跟书法跟雕塑有啥不同?
刘洋:画画跟书法主要就是创作,但雕塑是创作+制作。制作,你就是个工人,是个工程师,在搞机械,测量要准确,要严谨。画画是有容错空间的,大不了浪费一张纸,但一块石头最少几千块。还有工期的限制,到了那个时间,电视台摄像头对着你,你必须完成。所以效率是非常重要的,你是个工程师。
程苓峰:这个跟互联网的人去造车一样。代码可以随便改,一夜之间覆盖掉旧版本。但一造车,每块零件都是有成本的,不可能短时间内无限复制。所以那帮人会脱层皮。
刘洋:雕塑的优点,你得有工科思维,去结合艺术思维。它的缺点,你在大部分时间就是个工匠,一点不高雅。这一段我们在中亚,他们本以为迎来一群艺术家,但我们每天回来时满身都是灰,一群泥水匠。他们在门口用浴巾帮我们擦灰,我们不好意思踩地毯,都挑有大理石的地方跳着走,有点搞笑。
程苓峰:科技能把雕塑这个事简化吗?
刘洋:也可以3D打印,但目前的成本比人还高,它是一层一层的去切。其实雕塑最花时间的是破荒,把大块的不用的料去掉,这多于雕塑的时间。比如做个高脚杯,把高脚那个地方的石料去掉是很费时间的。去工厂破荒很快,但很多国家没这种工厂,都是人力干。
程苓峰:所以你身上也有工人的气质,我第一次看你照片就看出来了,你很丰满,不是单一的气质。
刘洋:但破荒也是长功力的过程,它跟艺术关系不直接,但也有用。很多人会抱怨,要反复的切,不动脑筋,枯燥,是个苦活。但有个匈牙利人就说,这不就是修行吗。那时你在放空,重复做一件事是最容易放空的。
程苓峰:有点像藏地的人,磕大头绕冈仁波齐?
刘洋:比如佛门的弟子修五加行,磕几万个大头,也是不思考的。很多人静坐是不会放空的,会胡思乱想。破荒时,有工期的压力,效率的压力,不能废料的压力,那就集中精力于一点,可能比静坐更接近修行。
程苓峰:雕塑是一个事,去全世界是一个事,哪个事更重要?
刘洋:加在一起最重要。今年美国炸伊朗的核设施伊斯法罕,我们有艺术家在那里,当地人开车接力,把他们送到阿塞拜疆。巴勒斯坦打以色列时,我们有个营在海法,一个中国的艺术家就撤回来了,但也有其他几个艺术家留下来,他们坚持把雕塑做完。
程苓峰:所以你们也在历史河流的中央?
刘洋:叙利亚的美协主席曾跟我说,只要一停战,就请你们来大马士革做雕塑,可他们被推翻了。炸弹摧毁文明,但雕塑记录文明。在战争年代,我肯定是个很怂的人。但在和平年代,我也是有使命的,搞这个雕塑营,我的价值就出来了。这不是粉饰太平。
程苓峰:现在你最希望的是啥?
刘洋:我做联盟的个人目的,我希望做这个时代的成吉思汗。当年的成吉思汗打到欧洲去,那和平年代,我也想把雕塑放到全世界。这是男人的野心和执念,至少比吃遍全球美食要高级,这是我的本心。那作为负责人,见不同国家的领导人,这是个荣誉。我也不会死霸着这个位置,有合适的人我就退休。
程苓峰:我看你的照片,第一感觉是野性。你的简历,也充满野性。你从小是个野孩子吗?
刘洋:我宁愿做野狗,不做家狗,但我有两面性。我小时候很好带,不调皮。拿一把剪刀和一把纸,我坐在床上能剪一天。也不打架,生了病也要坚持去学校,不请假。后来我在报纸、在电视台,工作时间很长,剪片子到半夜,我也很享受,工资也没要求。
程苓峰:我跟你一样,是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但别人绝不能强奸我的自由。我们是大野性,一般人那点调皮或闯祸,只是小野性。
刘洋:你当年从大厂出来第一个做自媒体,我从电视台出来搞雕塑,发起联盟。你现在关心中国人出海,想发现这个时代的商鞅,我想做“成吉思汗”。这一点倒是相似。
程苓峰:你需要啥帮助吗?
刘洋:要跨两道坎。第一道是钱。这是个机构,需要给人开工资,我自己不拿钱,但继任者CEO 需要。纯靠志愿者,就有一搭没一搭,他可以随时不干。
程苓峰:然后呢?
刘洋:第二道是影响力,要做个奖项出来。电影有奥斯卡,科学有诺贝尔,雕塑也要有,光环本身是能推动影响力的。
程苓峰:评奖就是人捧人,不是说文人相轻吗?
刘洋:没标准就会很主观。所以依靠两个评价系统。一是拍卖,画廊市场。一是招标,公共项目市场。艺术是没法评价的,但钱是可以评价的。还有就是雕塑的体量、高度。这也是量化的。
比如朱铭是公认的华人第一雕塑家,很多大都市都有作品,他在画廊这个系统里很值钱,前两年去世了。但只要有人就有江湖,画廊也是个江湖,水也很深。
程苓峰:所以我觉得,这两个系统最终都是市场在起作用。雕塑家,一开始就离不开群众的钱?
刘洋:在高福利国家,你可以领救济,比如北欧一个月2000 欧,你可以甘于贫穷。但最终,你冒出来后,还是要被系统认可。那我们今天还没有这个高福利待遇,只能一开始就必须为钱。不是每个人都有梵高的运气,旁边有个好兄弟。
通过画廊系统起来,人家说你是小商小贩。拿城市项目,人家又说你是包工头。最后唯一可骄傲的,就是你是个艺术家,自由是第一的,不能拿钱来约束你。
程苓峰:你要做的这个奖项,是不是就不同于画廊和招标系统?
刘洋:我在做第三个评价系统。就是给你国际雕塑联盟的认证,不收钱、不投票,就是只要在 5 个国家有雕塑,就表示有影响力,就给你认证。目前有 200 多人。
有个伊朗雕塑家在4个国家有雕塑,他问我,能不能给他认证。伊朗人很难,去不了美国,很难拿到申根签证,只能去土耳其、俄罗斯、中亚。但我说不行,让你过了,这个证就失去公信力,就伤害了那 200 个人。
程苓峰:所以你不止是艺术家,或工匠,你还是社会活动家?
刘洋:我是在入世,入世很磨人,这跟艺术需要的自由是冲突的。但我习惯了随遇而安,做成啥样都认。我觉得,我是一个人担起一个行业对外交流的担子。
程苓峰:若只说一句话,你会说啥?
刘洋:我觉得很幸运,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人对我最好的褒奖,就是“你眼里有光”。这真不容易,很多人向生活妥协,没能力抵抗。我这个人物欲极低,北京的房子只有40 平米,老婆和女儿基本在哈尔滨。我在国外几乎不点餐,我就说,跟旁边那个一样的就行了。我可以一个月不吃肉,也可以一个月只吃肉。在南美,他们吃一顿的肉,抵我们一周的量。我喜欢缝补破了的工作服,把裂口的工作鞋用铁丝固定住。在物质丰富的今天,这跟钱无关,是对馈赠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