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岁的章金莱在舞台侧幕扶着腰喘息，斑驳的妆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苍凉，手中那根脱漆的金箍棒，比他的记忆还要沉重。

曾让无数中国孩子相信齐天大圣真实存在的“火眼金睛”，如今在卸妆后只剩下一个老人的疲惫。

台下观众早已散场，只留下空荡荡的座椅和那根陪伴了他近四十年的道具金箍棒。他试图挺直腰板，想象自己仍是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可现实是他需要悄悄扶住墙壁才能站稳。

网络上总有人带着轻慢的口吻说，六小龄童靠一个孙悟空吃了一辈子。这话像根粗糙的刺，扎在时光的肌理上，却忘了问：这“一辈子”的背后，是怎样的执念与修行？当我们剖开那些争议的浮沫，会发现这个被金箍定义的演员，其实早已把自己活成了猴王精神的化身——不是靠角色续命，而是用一生注解角色。

01 猴王世家的宿命

四代人的猴戏传承，在浙江绍兴章家已经流淌了近一个世纪。章金莱的曾祖父章廷椿因猴戏技艺精湛被观众称为“活猴章”，祖父章益生获得“赛活猴”的美誉。

真正的转折出现在父亲章宗义这一代，他以“六龄童”的艺名将绍剧猴戏推向艺术巅峰，成为公认的“南猴王”。

这个家族似乎注定要与猴子结下不解之缘，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往往在最辉煌的时刻投下阴影。

章金莱并非家族最初的希望。他那位天赋异禀的二哥章金星，艺名“小六龄童”，三岁登台，十二岁参演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连周恩来总理观演后都笑言“该多生几个小六龄童”。

然而命运的无常将这位被寄予厚望的16岁少年，永远定格在白血病的病榻上。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小六龄童仍坚持为当时只有6岁的弟弟讲述孙悟空的故事。

临终前，他对弟弟说了那句改变章金莱一生的话：“当你成为完美猴王就能见到我”。

这份沉重的遗言，成为章金莱一生的精神图腾，也是他后来对孙悟空角色如此执着甚至偏执的源头。

02 不是选择的选择

1982年，杨洁导演为央视版《西游记》选角时遇到难题。最初看中的“北猴王”李万春因坚持要求“勾脸”表演而无法合作。

杨洁转而拜访“南猴王”六龄童时，这位老艺术家毫不犹豫地推荐了自己的小儿子章金莱。当时年仅23岁的章金莱只是个昆剧团的普通演员，毫无影视表演经验。

杨洁导演最初并不满意，她发现章金莱的眼神呆滞，完全不符合孙悟空火眼金睛的形象。

但时间紧迫，在父亲的极力推荐和保证下，杨洁决定给这个年轻人一次机会。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关系户”式的推荐，无意中成就了中国电视剧史上最经典的角色之一。

03 火眼金睛背后的付出

章金莱的孙悟空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源于他近乎自虐的训练方式。为解决眼神呆板的问题，他独创了一套“火眼金睛”训练法。

他坚持在每天清晨直视初升的太阳；夜里关掉所有灯，点一炷香，眼睛跟着微弱的香头烟光转动；白天则去看别人打乒乓球，眼睛跟着高速运动的球体一走就是几个小时。

这种极端训练带来的直接效果是：他能在镜头前实现30秒眨眼300次的惊人速度，完美呈现了猴子灵动警觉的眼神特征。

拍摄过程中的危险更是家常便饭。在一次“炼丹炉”场景中，他被真实火焰包围，能闻到自己毛发烧焦的气味；第一次吊威亚就因钢丝断裂从高空坠落，摔成粉碎性骨折。

有细心的观众统计，章金莱在六年拍摄期间至少经历了十几次重伤，但每次都坚持回到片场。

这些付出与他的片酬形成鲜明对比。当时他每集工资仅70元，拍摄六年总收入约2000元，甚至比不上只出演三集就拿到1500元片酬的白龙马扮演者。

04 争议与误解的漩涡

随着《西游记》的巨大成功，章金莱逐渐陷入了争议的漩涡。最著名的“灵堂卖片”事件至今仍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

2017年杨洁导演去世后，在追悼会上，章金莱确实提到了自己即将开拍的中美合拍西游记电影。

但完整了解事情经过会发现，那段视频实际上是在酒店录制的，师徒四人都参与了录制，而杨洁的丈夫王崇秋后来还邀请他参加杨洁的追念会。

另一个被广泛传播的“签售会扔书”事件，实际情况是签售桌较长，章金莱签完名后将书滑到桌子另一端以便工作人员整理，并非扔在地上。

师徒四人曾背着杨洁导演接商演的问题也经常被提及。事实上，那是广电总局安排的正式外事活动，而非私人走穴，只是最初没有告知杨洁导演。

当杨洁导演发现后非常生气，认为这会损害《西游记》的艺术形象。师徒四人后来主动道歉，双方重归于好。

05 大圣光芒太盛

那些嘲笑他“只会演猴子”的人，大概率没看过1991年电影《过年》里那个老实巴交的女婿，没注意到《连城诀》中阴狠毒辣的花铁干——那个眼神里满是贪婪与怯懦的反派，与孙悟空的桀骜判若两人，而所有高难度武打动作，依旧是他亲自完成。

更不会知道他曾在《1939·恩来归故里》中饰演周恩来，为贴近角色减重15斤，反复揣摩总理的言谈举止，连步态都练到肌肉记忆。金鹰奖史上第一个两次获奖的演员头衔，温哥华国际华语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导演的荣誉，800余场公益演讲传播猴戏艺术的足迹，这些都不是“吃老本”能换来的勋章。

他不是没尝试过突破，只是孙悟空的光环太过耀眼，就像李白的诗名盖过了他的剑术，梵高的画作遮蔽了他的才情。

06 执念与束缚

章金莱对孙悟空角色的“垄断”态度是他最受争议的一点。他多次公开批评其他版本的孙悟空，特别是周星驰《大话西游》中的至尊宝。

他在不同场合强调“改编不是瞎编，戏说不是胡说”，坚持认为只有像他这样受过正规猴戏训练的人才能演好孙悟空。

这种态度被网友戏称为“六学”，并衍生出“中美合拍，两开花”的网络梗。

但深入分析这种执念的来源，可能与他背负的家族使命和兄长遗愿有关。在章金莱心中，孙悟空不只是一个角色，更是家族四代人的艺术传承和对早逝兄长的承诺。

当看到孙悟空被解构成谈情说爱的形象时，他可能真的感受到了一种对家族艺术和兄长记忆的亵渎。

07 一个人的西游路

近年来，66岁的章金莱仍然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他在大学讲座中分享西游文化，在商演舞台上再现金箍棒的风采。

一次地铁偶遇中，两个年轻女孩认出他后惊讶地说：“您怎么这么老了？”他笑着回应：“我演孙悟空时你们还没出生呢，如今你们都上大学了，我怎能不老？”

第二天，他收到了女孩的来信，标题写着“我们不许你老”。这句话让他感动不已：“当一个演员连老的权利都没有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候。演员本就是为观众而活的。”

如今的他，仍在践行父亲“择一事，终一生”的教诲。

截至2025年，他已经完成了1500多场讲座和演出，足迹遍布国内外，从幼儿园到大学，从中国到海外。

08 迟来的理解

当网络上对章金莱的批评渐渐平息，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位老艺术家的一生。抛开那些被断章取义的争议，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将一生奉献给一个角色的演员。

他确实不完美，有时固执己见，有时不善表达，甚至在一些场合显得不合时宜。但对比当下娱乐圈的天价片酬、流量至上，章金莱对艺术的执着显得尤为珍贵。

他一生没有绯闻，没有偷税漏税，没有参与资本运作。他只是一个从父亲手中接过金箍棒，并用一生时间试图挥舞得更加完美的普通人。

如今，66岁的他仍然会在每次演出前，花三四个小时精心勾画脸上的每一道“猴毛”。即使妆容可能不再完美，即使金箍棒已经脱漆，他依然会努力挺直腰板，对观众说出那句经典的：“俺老孙来也！”

也许，这就是章金莱的取经路——一个人的战斗，对抗时间，对抗误解，对抗自己内心的执念，只为了不负那个十六岁少年的临终嘱托，不负四代人的猴戏传承。

当他终于可以放下金箍棒的那天，也许他会再次见到哥哥，骄傲地说：“我成为了你想要的那个完美猴王。”而那时，所有的争议与误解，都将如花果山上的云雾，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