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片场重逢,特型演员王健偶遇任弼时之妹任培晨,激动呼喊哥哥久别重聚!
1992年11月的一天清晨,长沙的冷风把湘江两岸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电视剧《任弼时传》剧组正在故居院落里集合。空气里混着稻草味和晨雾,灯光还未全部打开,一场“意外”很快发生——任弼时的小妹任培晨拄着拐杖悄悄走近,目光落在穿军大衣的王健身上,不假思索便喊出那句让所有人至今忘不掉的话:“哥哥,好久不见!”寒气瞬间被冲散,剧组安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窃窃私语。有人说那是“历史跟影视的握手”,有人说那简直像幻觉。对王健而言,这次偶遇既是鼓励,更像审判——四十五岁的他必须证明:自己担得起“任弼时”三个字。
追溯到1971年,王健还是十四岁少年,怀揣一腔热情四处报名,想进文工团,想上舞台。五次考试,五次被拒,理由都绕不开两个字——“家庭”。那段时间,他把印有《革命现代京剧选编》的旧册子翻烂,多年以后还记得上面那行小字:“文艺是革命的号角。”迈不进单位大门,他便躲进县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1978年5月,新政策松动,招考扩名额。王健背着自制帆布包挤上绿皮火车,十二个小时后出现在省话剧团门口。面试老师问他会什么,他脱口而出:“朗诵,拉小提琴,还会点速写。”老师笑说:“进来再学。”就这样,他终于成了“正规军”。
可热闹不过三天。排练室里,老演员动作干净利落,服装腰带一系就到位,王健却把武装带扣反,妆面更是画得稀里糊涂,同伴们调笑声此起彼伏。他憋红了脸,想冲出去,却被表演教研室的沈老师拦住。“演员肚子,杂货铺子。书不读够,戏路就窄。”这句话像锤子,一下敲进脑子。那年秋天,王健把全部津贴拿去买书,《中外名画鉴赏》《艺术概论》《世界文学名著选》塞满行李箱。外出演出,他不带零食,只带书和笛子。
1980年冬,《杨家将》挑选角色,武戏多、危险大,年轻演员都忐忑。导演点名要王健演杨六郎。片场借来一匹脾气火爆的马,常人畏惧,王健偏要亲自上。第一次冲刺,他被甩在地上,肩胛骨差点脱臼。抹了云南白药,第二天照旧翻身上马。三个月下来,动作过了关,成片上映,他的名字第一次上银幕。几位导演记住了这个不怕摔的新人。
1986年,《彭大将军》开机,剧组在延安选景。王健拍完夜戏,跟着工作人员逛革命纪念馆。昏黄灯光下,有人盯着玻璃柜里的老照片,忽然脱口:“你跟任弼时真像!”声音不大,却像石子落水,圈圈涟漪迅速扩大。王健顺势凑过去,对着照片看了良久——眉骨、眼距、微挑的嘴角,竟真有七分相似。回到驻地,他跑去书摊买回《任弼时同志革命生涯》《红军漫记》等资料,从此埋头挖细节:爱看线装书、会画水墨、喜欢用指关节敲琴。那些琐碎片段,他一字不落抄进笔记本。
可当《彭大将军》邀请他出演任弼时时,他拒绝了。理由简单:底气不足。彼时三十九岁的王健认为,伟人形象不是靠几分长相就能撑起来。再等六年,机缘又来。《任弼时传》全国海选演员,他主动报名,火车票钱是跟朋友借的,心里却隐隐笃定:机会到了,该硬着头皮上。
长沙试戏那天下午,导演让王健把1931年瑞金开会的一段台词放进两分钟的情景里,要有湖南口音,还要带轻微哮喘的气息。王健端着茶缸,站在昏暗排练厅里,声音压得很低:“中央苏区的同志们……咳……现在最难的,是把散了的火再聚起来。”导演没吭声,在王健转身的一霎那伸出拇指——角色定了。
正式拍摄后,一个棘手问题接踵而来:体型。档案显示,任弼时青年时期体重不及120斤,而王健靠近150斤。为了缩水,他每天跳绳一千下,白水煮菜两餐解决,短短十八天瘦了十二斤。到了再现“七大”时期时,任弼时已患脑血栓,脸略显浮肿,王健又得增重。他猛灌高粱米粥,三周增回十斤。那几个月,他的体重表像秋千,忽上忽下。
形体有了,还差神韵。编剧在灯下给他讲1927年那场四小时长谈:地下组织被破坏,任弼时没有批评,只是耐心听完,随后一句话概括大局。故事不长,却点醒王健:领袖的力量,不在嗓门高,而在倾听与沉着。拍摄时,他把台词音量压低,又在语尾留几分呼吸空隙,让对手戏演员自然接上,镜头里的任弼时变得从容。
值得一提的是,任弼时鼻翼宽、鼻孔大,特型化妆师用医用硅胶暂时加宽鼻梁总出现位移,最后干脆给王健配了迷你铁环撑鼻。起初疼得掉泪,他还是坚持戴满八小时。汗珠滚下来,混着溶胶味,有别的演员劝他取下来透透气,他摇头:“镜头不会等人。”
就这样,《任弼时传》一路拍到秋末。10月22日,剧组移至湖南汝城县文明乡麓山村取景。拍完外景,灯光师在整理设备,王健靠在老檐下抄剧本台词。忽听身旁传来细细凉凉的问候:“哥哥,好久不见。”他抬头,只见一位白发老太太,眼神湿润。那就是74岁的任培晨。随行工作人员介绍后,王健愣住,一时不敢开口,手心全是汗。老太太轻拍他军装肩章,眼里满是怀念。那一刻,电影学院毕业的实习摄影师悄悄举起照相机,定格了“兄妹重逢”的瞬间。
任培晨随剧组逗留了半天。她讲起幼年趣事:哥哥在家门口大树上刻下“好好学习”四字,每写一笔都要用小刀削整齐;1935年到达陕北后,兄妹通信少了,她靠一张泛黄合影思念至终老。王健边听边记,忽然发现:角色塑造不只是资料堆砌,更是感情传递。第二天的拍摄,摄像机推近时,他眼里微微发红,导演喊卡,现场寂静如水。没人怀疑那是表演,大家都明白,他把昨日的对话悄悄带进镜头。
作品完成后,《任弼时传》获得当年金帆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颁奖礼上,有记者问王健:“饰演伟人与演武侠差别在哪?”他想了想:“武侠看身手,伟人考学养。书里没走够的路,镜头里就走不稳。”短短一句,算是他二十年摸索的注脚。
2007年,十八集历史正剧《任弼时》杀青,央视一套排进黄金档。播映第一天,任弼时的四个子女约好守在电视机前。片头刚过,任远志轻声嘀咕:“跟爸爸一模一样。”那部剧收视一路走高,王健的“任弼时”形象从此固定,一个又一个献礼片找到他,《建国大业》《红色摇篮》《毛岸英》,他都只扮演一人。外界调侃:“穿上灰军装,他就不是王健。”这话或带玩笑,却说明观众认可已深入记忆。
说来也巧,王健本人的兴趣与任弼时交叠之处不少。水墨画方面,他早年跟随省博物馆老研究员临摹碑帖,画过《洛神赋图》局部;乐器方面,他精通笛子、小提琴,弹琴用指关节敲击黑白键的方式,亦是拍戏时学会。种种综合,让角色更贴合,也让演员本人审美趣味逐步沉淀。
拍摄间隙,王健常对年轻助理强调:“历史人物不是泥塑,要留温度。”这种“温度”来自两个要素:细节与分寸。一个细节,往往触动观众;一个分寸,则决定形象是否真实。例如,任弼时手疾眼疾导致阅读速度下降,王健就让自己在镜头里偶尔眯眼,用手轻扶太阳穴;又如,长征途中落座篝火旁,他故意把肩膀微耸,模仿高原夜寒。镜头拉近,这些小动作被拍得一清二楚,观众不自觉代入。
1993年春节后,《任弼时传》重播,当年的造型师路过社区小卖部,瞧见几位老工人正讨论情节:“那集他深夜敲琴,敲得人心里疼。”话说得朴素,却可见效果。后来,广播电视部统计来信,观众建议里提及最多的是“演员贴近本色,建议多拍此类正剧”。王健团队私下议论:这就是对特型演员的最高褒奖——被人遗忘也好,记住角色更重要。
2009年,《建国大业》上映,王健只在片尾出现两分钟,却引来掌声。有人问:“镜头少,会遗憾吗?”他摇头,声音低:“只要任弼时在场,哪怕两分钟,也要准确。”这种职业准则,源自早年被拒五次的那段煎熬,也源自一次又一次咬牙坚持的增肥减肥周期。
遗憾的是,王健的身体因反复增重减重留下暗疾,2014年春,他住院做胃检查,医生建议调理。同行好友来探视,说起新剧本,他笑着摆摆手:“先把身体弄好,才有资格敬业。”这句半开玩笑的话,隔墙病房里病友听了连连点头。几个月修养后,他重回片场,继续那条看似单调却意义非凡的特型之路。
回看几十年历程,从少年门外求学,到演员肚子塞满书,再到特型行当被贴上标签,王健一路走得缓慢而扎实。偶遇任培晨那段往事,外界常拿来当佳话,剧组工作人员提起来,总喜欢补一句:“要是当时没念那么多书,没练那么多琴,他未必撑得起那声‘哥哥’。”话糙理不糙,演员的不懈准备或许正是为了迎接某个预料之外的瞬间。
特型演员的路并不好走,成名与定型只在一线之间。一旦观众把演员与角色深度绑定,意味着接戏范围骤然缩小。但王健并不惧怕,在多次采访中坦言:“一个角色,让我看到了历史,也看到了自己能去的边界。”有人评论这是“固执”,也有人说是“敬畏”。不管词汇如何变化,王健的选择没有动摇——宁肯把一种形象做到极致,也不愿走马灯般翻来覆去。
如今再去浏览老照片:灰色中山装,领口暗暗磨损,腰带扣齿略有刮痕,鼻梁被铁环撑得略显挺拔,眉宇间却透出柔和光。那条连接二十世纪与戏剧舞台的线,就这样在王健身上稳稳落位。拍戏之余,他仍去书店,仍带笛子,仍在行李箱留一半空间给各类史料。他说过一句话,同行替他记录下来:“读史是借别人的路走自己的桥。”话简短,却能窥见他那迫切想“向人物靠拢”的愿望。
时代在变,观众口味在变,特型表演所需的敬业精神与历史尊重,却从未改变。王健的故事,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延伸:特型演员的“历史体温”从何而来?
特型演员这条赛道,看似机会稀缺,竞争却异常激烈。有人靠外形,一出场便赢得注意;也有人靠模仿,把语音语调、步幅节奏抠到极致。但真正令观众信服的,往往不是“像不像”,而是“真不真”。“真”从何而来?其一,史料考证要扎实。上世纪九十年代拍摄条件不如今日便利,王健为了核实任弼时在一九三八年延安时期的口音细节,专门跑到长沙档案馆听录音,只为一个撮口音节。其二,情感共振要自然。人物并非高高在上,喜怒哀乐都是常态。任弼时长征途中得知儿子夭折,默默伏案写信——台词只有三行,王健却让自己酝酿了整整半天,用的是无法抑制的呼吸颤动,而非刻意啜泣。其三,表演分寸要克制。伟人不是十全十美,镜头不妨呈现疲倦、犹豫甚至短暂的无措,让观众找到共情点,也让角色更立体。凡此种种,无不体现“历史体温”——寒来暑往、悲喜交杂,那温度一旦被捕捉,银幕上的形象便活了。
行业内部常说,特型演员只有两种结局:被角色困住,或与角色共生。王健明显属于后者。他让任弼时的沉稳与宽厚在自身沉淀,又把个人的艺术修养输送回角色,实现循环。未来特型表演如何升级?或许仍要从两端发力:新技术助力妆发特效,为“像”提供硬件;演员自身继续阅读、体验,为“真”注入血肉。只有“像”与“真”共同到位,观众才会相信“历史就在眼前”,而非“演员在模仿”。本质上,这是一场严谨的历史教育,也是一场近乎苛刻的自我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