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多家海外媒体报道证实,比利时女演员艾米莉·德奎恩3月16日因罕见的肾上腺皮质癌症去世,年仅43岁。
1999年,德奎恩曾凭借达内兄弟执导的作品《罗塞塔》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影片亦获得金棕榈奖。
德奎恩在《罗塞塔》中所扮演的女孩被称作“影史最悲惨的女孩”,影片播出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促成比利时出台了一部法律,北成为“罗塞塔计划”,禁止以最低限度的工资雇佣青少年工作。
在《给孩子的电影》中,戴锦华将这部电影推荐给了孩子们。这个选择受到一些人的质疑,他们认为这部片子太闷、太慢、太苦,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部电影。
戴锦华老师回应说:之所以选择这部片子,是因为“它是一种电影艺术推到极致的实验。如果孩子们当中有影迷的话,我希望他们知道这样一个例子”。
戴锦华所说的“电影实验”,即丹麦导演拉斯·冯·特里尔等欧洲电影人在电影艺术诞生百年之际,提出的著名的《道格玛95 宣言》(“纯洁宣言十条”)。
除此而外,戴锦华老师的另一个理由是:
我真的想让孩子们知道,在今日欧洲有一些本应该在初中和高中读书的孩子,会为了生存而经历这一切。我希望孩子们能看见这些,希望打破一点当下我们的大人给孩子传递的“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天经地义的,而且我们会越来越好“这种观念,事实其实未必然的。
以下内容摘编自《给孩子的电影》,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罗塞塔》
Rosetta
上映时间:1999年
导演:让-皮埃尔·达内、吕克·达内
编剧:让-皮埃尔·达内、吕克·达内
主演:艾米莉·德奎恩、法布里齐
奥·罗吉恩
主要奖项:第52届(1999)戛纳
电影节金棕榈奖、最佳女演员奖
让电影重新面对社会现实
20世纪90年代,随着苏东社会主义阵营解体,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冷战宣告结束,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自由”世界似乎不战而胜。
但是很快,迅速扩张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严重社会问题就在欧美发达国家内部爆发出来,如社会两极分化、福利政策萎缩、经济发展放缓等,首先对曾经被称为“第二世界”的欧洲国家造成了冲击,不仅中产阶级的工作、生活受到影响,而且社会底层开始浮现,大批年轻人找不到工作,长期处在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中,对外来移民的仇视引发新的种族主义思潮,靠社会救济艰难度日的人日渐增多。
而这样的全球性的社会问题也与电影自身的时代定位和技术发展关联起来。
其一,在冷战落幕,世界似乎应该无条件地拥抱“历史终结”、人类大同的时候,特别是面对作为“梦工厂”、作为幻觉艺术的好莱坞电影的时候,电影应该如何确定自身,并确定与严酷的社会现实之间关系的问题,又被提了出来。
其二,20世纪90年代,从媒介技术的层面上说,电影已经进入了数字时代,且越来越趋向于为一种高度依赖科学技术的影像奇观,在这个意义上,世界电影也正无可避免地在走向好莱坞式奇观电影的全线胜利。
正是在这样的双重背景下,丹麦导演拉斯·冯·特里尔等欧洲电影人在电影艺术诞生百年之际,提出了著名的《道格玛95 宣言》(“纯洁宣言十条”),它的基本主张是要让电影重新面对社会现实,并以手提摄影机的拍摄作为它在电影技术上的最终落脚点(其他各项原则更多的是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或安德烈·巴赞“真实美学”的重申)。
尽管《罗塞塔》的导演达内兄弟在接受访谈时既否认自己有意进行政治性的文化抵抗,也否认《罗塞塔》是对“道格玛95宣言”的实践,但影片本身则毫无疑问地在上述这两个层面上都给出了肯定性的呼应。
想做正常人而不可得的生活
罗塞塔是一个刚满18岁的女孩儿,然而生活的重担已经要把她压垮了。
作为欧洲社会中绝对的边缘和底层,她和酗酒成瘾的妈妈住在穷人聚居的露营地拖车里。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她拼命地打工赚钱,在河边钓鱼,过几天就到失业登记处去问询有无工作机会。
罗塞塔几乎永远是在奔跑,为了节省时间她不得不穿越高速公路和被禁止穿行的沼泽湿地,为此她必须换上雨靴以避免把她唯一一双干净体面、工作时穿的鞋弄脏。
她拖拽着母亲要带她去戒酒,并厉声指责她为了换酒而卖淫;母亲在拖车外种了些花,在一次情绪爆发中,罗塞塔把这些花全部毁掉,因为她不能接受这拖车就是她们的家。
一个骑摩托车的男生走近了罗塞塔,他的名字叫里盖特,在一个流动的华夫饼摊工作。他很想帮助罗塞塔,帮她介绍工作,拿出自制的华夫饼让罗塞塔去卖,甚至邀请她到自己的“家”(也是不足十平方米的一处“蜗居”),给她做吃的,表演倒立逗她开心(他自称曾是一名杂技演员),还教她跳舞——罗塞塔脸上绽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她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紧绷了,从来没有人离她这么近。
但在片刻的温暖之后,她又马上拾起了警惕,不是对里盖特,而是对她自己:因为她害怕被这种温情的东西打垮、失去斗志,不能再一个劲头儿地拼下去,更害怕在这最低的、她所固守的底线上面,再有任何的希望与失望,她都可能坠落和崩溃。
为了生存,为了获得工作,她只能拒绝这种温暖。一次里盖特为了帮助她找回掉在湖里的钓鱼工具而失足落水,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是坐在岸上看着水里挣扎的里盖特,眼神中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是出奇的镇静——在那一刻,罗塞塔想让里盖特就这样淹死,她就可以接替他的卖华夫饼的工作了。
后来,她实在走投无路,向老板揭发了里盖特借着老板的摊位贩卖自己私下里制作的华夫饼——这一次,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原本属于里盖特的这份工作。
里盖特骑着摩托车在街上围堵罗塞塔,并不是想要报复,而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为什么?!”
答案也很简单:为了活下去,为了生存。
罗塞塔面临的社会问题,集中起来,就是失业。
这个女孩儿完全被社会抛弃、放逐了,她要重返社会的唯一途径,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为此而伤害对她最友好的人。
达内兄弟这样说:
“有工作还是没工作,这是今日世界人们所深陷的持续的战争;如果没有工作,不管你如何选择,你都会被世界边缘化。”
她像是着魔了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向着这扇对自己禁闭的大门发起冲击,但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影片结束时,罗塞塔彻底放弃了,她把烂醉如泥的母亲扔到床上,封好门窗,打开煤气自杀——在自杀之前,她奖励了自己一颗煮鸡蛋。
然而穷人的悲哀就是如此,煤气罐里没有煤气了,罗塞塔不得不去找租借拖车的老板换煤气。
就在她拖着沉重的煤气罐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时,画面外又传来了里盖特的摩托车的声音,那声音或许意味着生活的一线希望。
达内兄弟的一场电影实验
让-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是比利时的兄弟导演组合,最初拍摄纪录片,后转向故事片,20世纪90年代在国际影坛崛起。1999年凭借《罗塞塔》一片荣获当年度的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以后便成为这项国际最重要电影节的常客,并于2005年以《孩子》再次斩获金棕榈奖。
达内兄弟是近二十年欧洲最重要的电影导演,他们秉承了欧洲艺术电影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呼应了由一些欧洲当代导演提倡的《道格玛95宣言》,以手提摄影机高度纪实性的镜头风格,来关注全球化时代欧洲社会中的弱势群体,特别是对青少年、移民等边缘人群的生存状况都有较集中的表现。
达内兄弟
《罗塞塔》最大限度地贯彻了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尽管达尔达内兄弟予以否认,但它的确是真正意义上最贴近《道格玛95宣言》的一部影片。
例如,《道格玛95宣言》要求“取消无声源的音乐”,因为音乐或电影配乐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后期制作过程中添加上去的,它往往不需要有剧情、画面中的现实依据,这样在画面中找不到声音来源的音乐,往往是影片的制作者凭空添加在影像上面的,所以被很多艺术电影的拥护者认为是不符合现实主义原则的,《道格玛95宣言》也是基于这一认识而要求“取消无声源的音乐”。
而《罗塞塔》这部影片从头到尾,确乎没有任何外在的音乐元素介入。
导演说,影片里所有的“音乐”就是罗塞塔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还有就是远处带有威胁性的同时又象征着希望和拯救的摩托车的声音,包括罗塞塔自杀时的煤气声,在观众始终都没有看到罗塞塔拧开煤气炉的情况下,它明确无误地提示着我们于无声处的惊心动魄。
另外一个形式单元就是影片的置景。虽然实事求是地讲,《罗塞塔》并不完全是实景拍摄,但是在一些重要的场景里面,它仍会严格地遵守实景拍摄的电影美学原则。比如说拖车的场景,导演坚持不拆卸掉一面墙以利于拍摄——通常在这样狭小的室内空间,一定会有一面墙是活动墙,把它拆卸掉可以方便调度机位;然而导演却坚持不拆卸掉一面墙,在那个非常局促、狭小的空间当中选择摄影机机位来进行拍摄。
当然,整部影片最直接地体现现实主义美学原则,并且和《道格玛95宣言》形成呼应的,还是手提摄影机的使用。影片第一场戏,由手提摄影机所奠定的影像风格便一览无余:摄影机镜头几乎紧贴着女主人公,跟随她横冲直撞,去工厂管理部门申诉保留她工作的权利。
这种拍摄方法带有高度的纪实特征,这自然会让我们想到达内兄弟长期从事的纪录片的工作,而这部影片的确是有意识地营造一种纪录片式的影像风格。
同时我们需要注意的一个事实是,使用手提摄影机要完成如此之纯熟的影像质量,需要高超的技巧和丰富的经验。举一个例子,摄影师在制作华夫饼的车间的狭窄楼道里居然能够找到一个位置来拍摄罗塞塔的特写镜头,在那个特写镜头里,我们一方面看到了她的美(她的长长的睫毛),另一方面,在短暂的喘息间歇中,它让我们感受到了女主人公的内心挣扎——因为她是来向老板告发里盖特的。
这样令人拍案叫绝的画面只能是出自技艺超群的摄影师之手,尽管它在美学追求上看似与好莱坞极力打造的数字化视觉奇观势不两立,但它实际上仍然属于另外一种高度技术主义。
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在世纪之交包括好莱坞在内的世界电影为何会对《道格玛95宣言》的相关主张趋之若鹜了(例如,从1998年的《拯救大兵瑞恩》到2008年的《拆弹部队》都将手提摄影机的拍摄确立为美国战争类型片的一个主要的风格特征)。
最后,手提摄影机在这部影片中的使用,不只是在追踪记录这个女主人公怎样为生活而奔波,它同时也是在模仿罗塞塔的视点来进行拍摄。
这部影片很少提供基于罗塞塔的视点来拍摄的镜头,但是罗塞塔又占据了整部影片的视点;因为在摄影机跟随着她的时候,摄影机呈现的就是她眼中的世界。这样一来,电影摄影机几乎就和罗塞塔的身体嫁接起来了。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是一部高度客观化的、一部记录直击的电影。
深入思考
1.影片结束了,罗塞塔的生活还会继续吗?她该如何继续下去?
2.你还可以从影片的哪些细节中发现这种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或拍摄手法?
作者简介
戴锦华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教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11年,自1993年任教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现为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电影、大众传媒与性别研究。开设“影片精读”“中国电影文化史”“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性别与书写”等数十门课程。中文专著《雾中风景》《电影批评》《隐形书写》《昨日之岛》《性别中国》等;英文专著Cinema and Desire, After Post-Cold War。专著与论文被译为韩文、日文、德文、法文等十余种文字出版。
《给孩子的电影》
戴锦华 编著
活字文化 | 中信出版社
2020年08月
戴锦华给孩子的电影公开课,
世界极简电影史,
50部经典影片赏析,
经由电影
体验一场场思想风暴,
穿越百年光影小史,
触碰更广阔的人生。
微信号|tochildr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