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肌肤天生雪白，全身从脸庞到四肢都呈修长状，是一流的人才仪表。加之穿着总是整洁得体，色彩与四季相谐，风度则不急不躁。“腹有诗书气自华”，更有别于一般众生，令人见而不忘。

就在去世前两年，父亲去查钙，得出的数据是和年轻人一样的，令医生惊讶。

然而，我们儿女都知道，也都从不说的是，父亲的左手与右手不一样。

平常，父亲的习惯动作总是左手微微缩于袖中，似畏寒意。其实，那只手的手形较瘦，细看发育不良。由此，也可想见母亲当年对父亲的爱情，和父亲当年在同辈人中的佼佼优势。

父亲的左手，是父亲出生滇中南的半山区、出自贫寒人家的见证与局限。

我小的时候，一天，父亲特意露出他左手，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往事。

在一个秋末冬初，我父与同伴在巷口玩耍，忽被推倒，左手触地。回家见我祖母很辛苦，祖父亦很严厉，于是父亲就忍痛不再开口。就在那几天，吃了糯米饭，于是手的伤处就定形再不能好。等祖父母发现，医生已经没有办法。

从此，左手就不能使力气，亦不能灵活。日久，就与健康的右手不一样了。在家乡民间，人们是一直认为：伤筋动骨时是不能吃糯米饭的。

父亲讲此事时，是要强调：做孩子的不能因为害怕挨骂，生病受伤就不讲出。同时也说，做父母的在此时不应责怪孩子，而应该立即就医。

父亲正是以他为前车之鉴作为告诫。我们三姐弟都健康长大了，没有什么暗疾。

“左手”对父亲一生的意义，远不只是童年的寒苦与伤残，更是父亲突破这环境，突破自我局限，突破命运不幸的一个明证，与战胜者的佐证。

左手之残，并没有能局限住父亲。他自珍自重，在家乡学界名列前茅；骑马兼步行，来到昆明一气考上所有可考的学校；他还乡教书，语文数学音乐皆通；又以最优成绩和品行成为银行学校首批毕业生代表；当他进入富滇银行，即从家乡接来了他的寡母——我的奶奶；父亲是老四，不承家业，却独养老母直至送终。

他习字，自幼便可在家乡为人们写春联，自嘲是做“相公”，过节总是被华宁人家遍请，“只吃人不还席”的。

当时人家请客，都以有一两个文化人在席间为荣庆。父亲吃过饭，就叫人研墨铺纸，给人家写几副对子，就算还席了。家乡人过年贴的春联，多数都是父亲写就的。贴了大门还要贴堂屋，有的是人家，有的是店铺。现成的不合适，父亲还要替他们现拟一个，都能满意。

父亲向我得意地说：“秀才人情半张纸。”

及至后来，父亲在昆明成了家，也接走了我奶奶，过年不再回去。乡亲们贴别人的对子，总是不那么惬意。有的上来还要求写一副带下去。

父亲对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以字画易米事尤有感触。他说，有人悯才，举荐曹雪芹，但曹不愿入御画院，宁在民间过此清贫日子。

父亲说：“笔墨挥洒，能换来米粮，这也得真文人真本事才行，这是文人本色啊，清苦而高贵。”

“富贵富贵，富不如贵。”这就是父亲对我的家训。

父亲是一生都有人来求字的。

他打算盘，更如戏珠。父亲说过，算盘是中国人聪明才智的一例，要我们三姐弟都学会它。我就会打，一生中不时能用。其有声有数，呖呖悦耳，也是一乐。

父亲年轻时打过排球，老年后舞剑，常做表演。在老年协会存有父亲表演剑术的录像。

他的左右手，已超过别人的双手。

“你父亲是当时华中班上学问最好的。他可以说是德才兼备。”父亲已经去了，他的乡亲们对我说。

父亲的华宁乡亲老辈们，应是我家“世交”。父亲虽然逝世，我迁新居时仍是首请他们光临寒舍。他们与我父母的友谊都是六七十年了。有的是在父母亲还没有认识时，就与他们为友了。

当初，正是这一伙儿来自云南三迤的青年学生，周末在昆明无家可回，都聚到一起，做饭吃，共享家中带来的佳食美味，共度节假日。父母的恋爱就是在这些活动中，由这些朋友成全的。

乡亲们的子女，一位我的同龄人说：“你妈是当年这些华宁人娶的媳妇中最漂亮的了。华宁人的一朵花。”

所有的照片上皆看得出，母亲是所有人中最出众的。现在，也是这群人中文化水平最高的女性了。

父亲是娶得了他满意的女人。父亲在婚姻上也是极其勇敢和胜利的。如果他有左手之虑，还会得到我母亲这样的少女吗？

凡是父亲所爱的，他都去爱和追求了。

在“最后”那几天，父亲对我回顾他的人生之路，自己首肯道：“我在任何一个团体中，都是出色的。”

父亲的左手，在儿女的心目中，已不是一种残疾，正是父亲能“超越自我，把握生命”的八十二年见证。

当年西南联大在昆明，父亲常去旁听，而对潘光旦先生印象最深。潘光旦夹着拐杖能打篮球，能跳舞，还骑马考察社会，是中国最早提出优生学的人。潘光旦说，我是一个正常人、一个完整的人，腿残一点不能妨碍我，我从不把自己当残疾人看。凡常人做的事我都可以做，从不要人照应。

这正是父亲的知音。令他深感欣慰，所以难忘。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伤残的印象。其为人，其学业婚恋，由表及里，无不堂堂，无不一流。

父亲左手带残，但认识他的人基本上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一直到八十二岁，父亲辞世，他的身高没有萎缩，体态没有佝偻，形貌胜过周围的六旬老者。

在他辞世前二年，有一个夜晚，我的同学们曾邀请他一起到舞厅去跳舞，父亲的风采令她们犹记。

他一生追求完美，并以美展示于这个世界。

2002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