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徐光耀伯伯

内地明星 2 0

王小丫与徐光耀

11月16日,第3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典礼在福建厦门举行,抗战老兵、著名作家、编剧、99岁的徐光耀先生荣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电影)。喜讯传来,我觉得我比徐伯伯本人可能还要更加心花怒放些,因为他老人家一向内敛,又见惯了沧桑,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巧的是,在徐伯伯获奖前不久,我刚刚去医院拜访过他,也算是沾了他的喜气。这里要认真说明一下,我这个籍籍无名的七零后,管这么德高望重的徐老叫“伯伯”,绝无攀附之心,实在是为了顺徐老之意。

话说迄今为止,我一共见过徐老两次,一次是在深秋,另一次也是在深秋。这一切都要从我2018年底开始研究回民支队说起。那时,我刚刚在冀中抗战研究会认识老郭,他是专门研究冀中骑兵团的,当时,我们俩都痴迷于自己的研究课题,老郭张口闭口我们骑兵团,我则张口闭口我们回民支队,好像我俩各自掌握着一支部队似的。

2019年深秋的某日,老郭忽然说:“咱们去见见徐光耀老英雄多好,他是多么重要的历史见证人!”巧的是,我也刚刚打听到徐老的家庭住址,于是一拍即合。

记得那天响晴,阳光格外慷慨。我俩都不是石家庄本地人,只能按图索骥,一步步向目标摸去。我们内心里一片忐忑。能不能见到徐老,见了徐老他愿不愿意接待我们,这些完全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们只好把头皮硬起来,把“见徐老”当成一项必须要完成的军事任务,自己给自己吹响冲锋号,何况徐老确是块巨大的吸铁石,我们这两块铁疙瘩不被吸过去是不可能的。

进了小区,一眼就瞧见西边的空场上有一群老者或坐或站,在悠闲地聊天晒太阳。只有一位老人身材细高、腰板挺直,在慢悠悠地绕场散着步。我俩同时认出了徐老,激动地走上前去:“徐老,您好呀!”徐老应声转头,精神矍铄,目光清澈。我俩分别握了这位传奇老艺术家的手,他的大手掌又热乎又厚实,很有力量感。老郭问了几个关于冀中骑兵团的问题,徐老一一耐心解答,轮到我,我只向徐老倾诉了一件心事。我说:“我想写一部关于回民支队的长篇纪实文学,因为以往关于回民支队的文艺作品虽多,但多有艺术夸张成分,真正实打实地重现那段历史的文学作品目前还没有,我想去填补这项空白,您觉得有意义吗?”徐老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太有意义啦!现在不去做,以后就更难了,可要想做成,不容易,你可能得吃点苦。”徐老的普通话里偶尔夹杂些雄县口音,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仨人就这么立着说话,我们怕立得久了累着徐老,正好老人家说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俩便一左一右扶着徐老进了电梯,到家后,看着当时的情况也不便再继续深谈,就向全家道了谢,告辞了出来。回来一路上感叹着徐老的耳聪目明、平和睿智,感激着他的平易近人、对答如流。

从此,我带着徐老的鼓舞上路,我怀着对“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的执念,开始了一个人的“长征”,开始了和时间赛跑,因为我要见的回民支队老兵都到了徐老这样的年龄,真是要争分夺秒啊。

就是在这样的风雨兼程中,我一次次累倒,我想这就是徐老说的我必须要吃的“苦”吧,可我没想到这样的“苦”吃多了,还真的会出事。2022年国庆节,我被确诊为浸润性乳腺癌,且已扩散到肺部,属于晚期,无法手术。这次玩笑真开大了!我本以为这几年我忙成了陀螺,根本没时间生病。可时间不答应,它无法容忍我的嚣张,终于把我狠狠按倒在病床上,化疗、靶向......我开始掉光了毛发,浑身肿大,面目全非。

近年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再去拜访徐老,这个愿望在今年的10月25日终于实现了。当我坐了3个小时的大巴,出现在他医院房间门口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徐老就坐在门对面的沙发椅上。四目相对,我不觉停住了脚步。坐在我对面那个人是谁呀?谁是徐光耀?那是一个身经百战身上却没有一个伤疤的人,是一个亲手杀死过鬼子却永远都对我慈祥微笑的人,是一个穿过战争硝烟见证了近代中国百年历史却永远平静如水的人。在走遍了万水千山之后,在采访了近40位回民支队老兵之后,再次面对徐老时,我忽然害羞了起来。

徐老果然认不出我了。这不怪他,我现在一头短发,跟5年前相比,简直是大变活人。我拿出5年前的合影给他看,他面色立刻和悦了起来。我跟他汇报了我这几年的经历和成果,告诉他,这几年,我走遍大半个中国去寻访回民支队老兵,听他们口述历史,不仅挖掘到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还顺手做了系列公益,采集了近40位回民支队老兵的掌印,准备捐献给河北省革命军事馆;帮5位烈士寻亲成功;还帮一位已经牺牲了83年的河南漯河籍回民支队指导员申烈成功。徐老听了非常开心。他还是像5年前那样耳聪目明,对答如流。他看着大病初愈的我,满眼慈爱地说:“孩子,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一定好人好报,你一定会健康长寿的。”我16岁失去父亲,前两年又失去了母亲,已经有好久没人叫过我“孩子”了,我差点当场滴下泪来,但我拼命忍住了。和徐老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太珍贵,我必须抓紧时间问几个问题。几年间频繁地拜访兵爷爷们,使我习惯性地也跟徐老叫起了爷爷。徐老听了面色一沉,很认真地跟我说:“我才90多岁,还没那么老,你只能叫我伯伯。”

我问:“您长寿的秘诀是什么?”

他答:“有人说性格活泼好交际的人长寿,我正好相反,我好静,心里静。我这辈子就是迷恋文学,我当了兵以后就钻文化,钻文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钻文学,我钻着钻着就钻出了点成绩。干事情就是要迷恋,要不顾一切地去努力。”说这些话的时候,徐伯伯伸出右手,他的食指在空中果断地挥动,强调着他明晃晃的态度。

看看表,半个小时了,我不敢久留。我说:“伯伯我能拥抱您吗?”徐伯伯说:“好。”伯伯坐在那里,我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他,我的脸颊贴着他温暖招福的大耳朵。伯伯伸出他修长的双臂拍着我的后背,我觉得我受到了来自自家长辈的最真挚的祝福。伯伯说:“我的腿站不起来,就不送你了。”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就转过身来,开始倒退着走,伯伯一直坐在沙发椅上目送着我。我退到门口,站住,给伯伯深深地鞠了一躬。

必须承认,我是个贪心的人,我就是贪恋着伯伯温暖的目光,想在这份幸福里多呆一会儿,我就是迷恋着被一位99岁的福星照耀的感觉。这份温暖,是他送给我打败时间的制胜宝典,我确实万分迷恋。为了这份迷恋,我选择慢慢倒退着告别,这也是迷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