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998年9月22日下午,我随上海市政协接待组去机场,迎接全国政协赴上海视察团。在机场候机时,我翻阅视察团全体团员名单,目光扫过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梅葆玖、李光羲、沙博理、杨春霞……最后,我的目光在杨春霞的名字上锁定。关于她的文字就一行字——杨春霞,民革成员,中国京剧院演员。介绍就这么简单,其他人的介绍也都这么简单。然而,这一个个名字,就是一个个曲折的故事,就是一段段耀眼的历史,也是当今一个个公众关注的金色视点。
采访杨春霞。我心想。
当年因饰演京剧《杜鹃山》中的柯湘而名扬天下的她,这几年在忙什么?生活中的她是什么模样?她扮演柯湘后获得多少历史的回响?
客机降落,视察团的团员一个个走来,登上等候着的一辆辆汽车。当一扇扇车门关上后,我还没有看见杨春霞。
尽管当年她的剧照铺天盖地,可毕竟已经20多年过去了,也许,她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车队抵达衡山宾馆,上海市委副书记、市政协主席王力平和政协秘书长吴汉民迎候在宾馆门口。视察团的团员先后下车,王力平和他们一一握手。当全部团员走进宾馆,走进电梯,我还是没有见到杨春霞。是我没有认出她,还是她临时有事没有来?
我在视察团成员入住宾馆一览表里看见杨春霞的名字和所住房间及电话,于是在宾馆大堂就打客房电话。来接电话的果然是杨春霞,我告诉她希望采访她,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就说“你在大堂等我”。
五分钟后,她肩背一个黑包从电梯里走出来。我立即认出了她,柯湘!我们一起来到宾馆的咖啡屋,在一张小圆桌旁面对面地坐下。我不由得仔细地打量她。她衣着朴实淡雅,仪态大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秀美的刘海飘拂下来,遮没了半个额头;那朝后略翘的鬓发,还展示着一种柯湘的飒爽英姿。眉目神情,谈笑举止,她还是很像柯湘的,抑或应该说,柯湘还是很像她的。杨春霞没有离柯湘而去。
“我想问……”我开始采访。
作者采访时和杨春霞合影
B.近几年,杨春霞仍旧活跃在京剧舞台上,演的都是传统京剧,如《龙凤呈祥》《红鬃烈马》《玉堂春》《穆桂英挂帅》和《凤还巢》等;她也经常到全国巡回演出。当她演唱完传统剧后,总有观众喊:来一个杜鹃山,来一个柯湘!不唱一曲《杜鹃山》,她就下不了台。
往事如昨,记得二十多年前的1971年,当时在上海京剧院的杨春霞,突然接到命令“速往北京”,参加排演京剧《杜鹃山》。她不愿意去,可又不能不去,只得告别了父母,告别了丈夫和还在学走路的儿子,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一到北京,她就被“关”了起来,日夜排练《杜鹃山》。两年后,《杜鹃山》公演,一鸣惊人,轰动京城,杨春霞的名字红遍全国上下。周恩来总理多次陪同外宾观看《杜鹃山》,他上台祝贺演出成功时对杨春霞说:“演得不错,要注意身体啊!”
时间如水流淌,所谓“样板戏”渐渐沉入水底,但是,那些戏中的数个人物,一些唱段,却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不时闪现,撞击着人们感情的“兴奋点”。
杨春霞在美国的经历十分感人。
1997年7月初,国务院侨办组织著名演员去美国巡回演出,杨春霞随同前往。在美国演出20天,所到之处,受到华人的热烈欢迎。
那天晚上,在美国洛杉矶的一个剧院,一千多个华人把剧院挤得满满当当的,掌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主持人报幕:“下一个节目,京剧清唱《杜鹃山》选段《家住安源》。演唱者,杨春霞。”
杨春霞走上舞台。顿时,掌声大作。
“家住安源萍水头……”
第一句刚唱完,掌声爆响,经久不断。
杨春霞颇感意外,当然很惊喜,她继续唱道:
“三代挖煤做马牛,
汗水流尽难糊口,
地狱里度岁月,
不识冬夏与春秋……”
短短的一曲《家住安源》,杨春霞唱一句,就有一阵掌声掀起来。
杨春霞还不知道,当她在演唱的时候,台下前排发生了一段插曲。
“这个阿姨,妈妈特别喜欢她。”一个母亲对身旁的儿子和女儿说,“过去在中国,她理的发式叫柯湘头,妈妈就一直理着柯湘头。今天,妈妈带了一个礼物想送给她,可是……”她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你这么崇拜她,赶快上去。别害怕,她一走,你再也找不到她了。”儿女一齐鼓励母亲。“唔。”母亲点了点头。
再说杨春霞在台上演唱完,一个亮相,赢得掌声如潮。她刚要转身下舞台,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士脚步慌乱地走上台来,她就是台下的那位母亲。
剧院安静了,一双双眼睛朝她们看。
“我一直很崇拜您,我是您的忠实的崇拜者……”那女土把一个精美盒子递给杨春霞,“这是我的心意,作为纪念。”
掌声响起来。
全部演出结束,演员们集体上台谢幕,观众自发地走上台来,与演员们握手,数以百计的手向杨春霞伸过来,又有鲜花塞到杨春霞的手上,芳香扑鼻……
回到宾馆,杨春霞打开礼品盒子,一股浓浓的香味飘了出来,原来是一瓶名牌香水。哟,还有一张纸条。她戴上老光眼镜看,上面写着几行字,表达了仰慕之情,还说“您有空的话就请打电话给我”,附有回电号码。
浓浓的温馨荡漾在她的心头。跨越空间和时间的情缘,多难得!
杨春霞给对方回电:“我是杨春霞……”
“啊,杨春霞!”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激动,很兴奋, “我是70年代末到美国来的。我在国内,看了不下十遍《杜鹃山》电影。我是看着您的戏长大的!您的变化不大……”
“谢谢。”杨春霞感动地说。
洛杉矶那一夜,给许多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中国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味,也在杨春霞的记忆中添上了一段美好的记忆……
杨春霞夫妇
1998年7月1日,她在丈夫林先生的陪同下,从北京飞往美国纽约,领取美国林肯艺术中心颁发的“亚洲杰出艺人奖”。
“杨春霞女士是中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颁奖者美籍华人周先生在颁奖仪式上说,“特别是她主演的《杜鹃山》,红遍整个中国……”
那天,还有合影,还有记者采访。第二天,报纸上都是她的照片,都是她的谈话内容……
领完奖,杨春霞没有忘记给那个“崇拜者”打个电话,可录音电话说,他们全家去夏威夷度假了。杨春霞留言。第二天,那个“崇拜者”回电来了,并全家飞回洛杉矶,开车赶过来请杨春霞吃饭,还一起合影……
我对杨春霞说:“你是离不开杜鹃山了,离不开柯湘了。”
“是的,看来这辈子是离不开了!”她笑着说。
C.写这篇专访时,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天杨春霞的音容笑貌。开始的时候,她有几分严肃,保持着一种距离感;谈着谈着,她神情就活泼起来,时不时地笑笑,说到兴奋处,眼睛一闪一亮。看得出来,她不世故,没有城府,是个善良率真的性情中人。
“在机场,在宾馆门口,我怎么没有看到您?”我问。
“我提前两天来,主要是想陪陪父母。”她说。
“您父母在上海?”
“住在徐家汇。我本来是上海人嘛。”她笑道。
她带有感情色彩地谈起她父母。父亲是职员,早已退休,他喜欢往外走,这对身体健康很有利。昨天,爸爸还对她感叹,现在身体差些了,眼力差了,听力差了。
“其实是年龄大的关系。我的眼睛过去很好,可现在看东西也要戴老光眼镜了。”她指了指我的眼睛,“你是近视眼吧?再过几年,你的眼睛就会好起来。老天爷是公平的。”说到这,她笑了。
她的母亲喜欢待在家里。她动员母亲外出走走,运动运动,可母亲从来不听。那年她到北京排演《杜鹃山》,特别想念儿子,母亲知道了就抱着孩子到北京来,让她能天天见到儿子,还为她烧好吃的。
“父母亲真好,他们为儿女什么都愿意做。”杨春霞感叹地说。
“最后,我想请您谈谈自己的家庭,谈谈您的近况……”我说。
“我的家庭很简单,先生是搞音乐创作的,《龙江颂》的音乐,他就是创作者之一;儿子在北京一家进出口公司经商。”她说,“我的近况嘛……”
她没有太多的爱好,业余时间大多在家呆着。在家看看书,历史小说,外国小说,她都喜欢看,经常看《译林》杂志。她特别喜爱看电影。电影院放电影,电视里播电影,只要是好的,她都喜欢看。过去觉得苏联片很好看,意大利和墨西哥的电影也不错,后来,这些国家好的片子越来越少。美国电影特别棒,故事节奏快,镜头美,演员演技好。过去的《飘》《魂断蓝桥》《魂断巴黎》,到90年代的《克莱默夫妇》《泰坦尼克号》,都棒极了!
“今年7月,我到美国,特意去看了新拍的电影《佐罗》。”她兴致勃勃地谈起这部电影;过去的电影是阿兰•德隆主演的,现在写的是佐罗下一代;佐罗老了,关了很多年,从监狱里逃了出来,碰到两个孩子……
“这部片子肯定要引进来,到时候我还要去看一遍。”她微笑着说。
这就是生活中的杨春霞,这就是今日杨春霞的侧影。
摘选自《闪耀的群星——海内外名人访谈录》(上海文化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