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动嘉宾:毕飞宇 -
作家毕飞宇离电影从来不遥远。
张艺谋1995年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正是由毕飞宇编剧,娄烨的代表作《推拿》也正改编于毕飞宇的同名小说。
他被视为中国当代最具人文情怀的作家之一,他关注当代人的心灵生活,他从未停止观察、介入和写作。
今年夏天,毕飞宇参与了今日头条联合FIRST青年电影展推出的《影像与绮梦》系列节目,他讨论了一些宏大命题,比如权力、苦难、当代,他也分享了一些私人感受,比如写作时的焦虑和面对衰老的情绪。
他今年60岁,他说:“作为身体,很高兴地告诉你们,我是个老人,作为一个作家,我告诉你我永远年轻。”
01 “《推拿》小说里有的,电影里面都有”
对于毕飞宇来讲,《推拿》是绕不开的作品,既因为娄烨拍成电影后几乎横扫了所有奖项,也因为《推拿》是毕飞宇自身创作的分水岭。
毕飞宇出生于1964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九十年代初崭露头角。他很难离开那个年代关于苦难的叙述,因此早期的《孤岛》《充满瓷器的时代》都带着那种雄厚的野心,借由虚空抵达真实,借由历史进入当下。他的故事是寓言,他将小说当作介质。谈及为何许多作家偏好苦难叙事,他认为,五四之后发展出来的中国现代小说,深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
“处在那样一个大时代底下,底层人和劳工迫切需要表达,然后知识分子成为底层和劳工的代言人,那时候其实是对的。(然而)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我们的文学是不是就真的只有苦难这样一个命题?”
人到中年,毕飞宇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命题。毕飞宇不想困在茧房里,他说自己能与苦难对视,但永远不会热情洋溢地去拥抱苦难。他想进入并书写一种没被概念化、也没有价值预设的生活。他不想要结论,他想要鲜活的、裸露的、没被遮蔽的东西。
就这样,借由盲人这个黑暗的通道,毕飞宇由历史回到了当代。他将按摩中心盲人们的日常写成了《推拿》。他好奇,一群很边缘的人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要如何相处、如何相爱、如何建立家庭,他想知道他们内心的怨恨和他们体验到的幸福。
小说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4年,它又被改编成了同名电影。公映前,毕飞宇去娄烨导演的工作室看了样片,结束后,他对娄烨说:“好像你也没有特地表达什么,但是小说里所有的东西,电影里面都有,这对于一个原作者来讲,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
02 “写什么,取决于谁来敲我的书房”
这几年,毕飞宇的写作延续了对当代生活的观察。“写什么,取决于谁来敲我的书房”。
最新的客人叫傅睿,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毕飞宇起先想拒绝,因为他的医学知识不足以接待一个医生,而且“当代”越来越快,今天可能还是,明天可能就靠不住。然而傅睿太执着,以至于毕飞宇产生了一种欲罢不能的亢奋感。他最终接纳了傅睿,并经由医生的身体吐出了自己的困惑与不洁,他说:“对大部分人来讲,虚构是虚构,现实是现实。对我们写小说的人来讲,虚构就是现实,我们不认为它在虚构,我们只不过是投入了另一种生活而已。”
小说中,傅睿在一次医疗事故后重新审视自己虚弱的心理状态,而毕飞宇也在那两年经历了停滞与挫败。2013年傅睿的故事写到一半,毕飞宇几乎要放弃。“傅睿是一件薄玻璃的器皿,同时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他的善和他的恶都是那么优雅,贮满了那个薄玻璃的器皿,我小心翼翼,一直在陪伴他。”毕飞宇决定推倒重来,从第二章开始重写。2022年年底某个凌晨四点,他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交给了编辑。他决绝地剔除了傅睿以及他身边的人,甚至连起书名都“耍赖”逃避。
“这里面有一个非常现实的生理问题,写长篇用的时间长,等我们从这个作品中遍体鳞伤、蹒跚地走出来时,就再也不想回去了。”在毕飞宇看来,作家的美学原则有时不由观念或意识形态决定,而由参与的身体决定。“一颗脑袋完成不了一个作家,一颗脑袋完成不了一个艺术家,他的身体一定要参与进去。当你的作品在你的脑袋里过了,你的身体跟它切合了,你就成了。”
毕飞宇将取书名的任务交给了《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第二天起床,手机短信里已经躺着书名:《欢迎来到人间》。
03 “作家的心灵没有年龄”
暌违十五年才出版新的长篇小说,毕飞宇难免会被问到一个问题:是否希望《欢迎来到人间》被影视化?
毕飞宇是这样回答的:“小说由描写和叙事两样东西构成,叙事极为主观,它不受时空的限制,对影视改编几乎没有用。一个对影视化有较高期待的作品,不可能把小说的重点放在叙事上,所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几乎不要去问作者,读者把自己想象成导演就可以了。”
毕飞宇对小说的功利心越来越少了。以前“表面看来面对的是自我,实际上都是自我以外的东西”,读者、批评家、文学奖,全都附着在作品之上。年岁渐长,他才觉察出那些眼花缭乱的东西叫虚荣心,他发誓不再为改编而写作,也不参与作品的改编了。“创作时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我再也无法‘进入’了。”
年龄悄悄改变了毕飞宇的生活。年轻时狂热,有一两年,他每天能闷在书桌前写十五六个小时,现在却只能持续五六个小时了。前年冬天,他也开始阅读古籍,翻出了《论语》《孟子》《韩非子》,“要靠这个来养老”。不过变化好像也仅限于此,四十岁时那种短暂的感伤——“这就四十了,我还在足球场上飞奔呢”——没有来临。他不过是做了一次腰椎间盘手术,胖了一些,身体协调性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可是那又怎样呢?早就有人跟他开过玩笑,说你是摩羯座,生下来就是个老人。毕飞宇也是这样认为的,拿起笔那天开始,他就不再年轻了。
“我一直告诉外面我是个老人了,但并不意味着在精神上我们允许自己懈怠。因为作家的精神、作家的脑袋、作家的心灵,没有年龄,它不存在老和不老。罗曼·罗兰讲过,一个垂死的病人躺在床上,他的诗依然可以激励所有的人。”毕飞宇渴望成为这样的作家,八九十岁了,身体需要家人和护士照顾,可是仍然能写作。他说:“身体不等于灵魂,精神更不等于身体”。
去年秋天,上海的朋友早早地就叫他今年的1月18日去聚餐。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1月19日是他的生日。他很少过生日,但那天和一大帮朋友吃了晚饭、点了蜡烛、切了蛋糕。唱《祝你生日快乐》时,他有些动情,甚至想哭,但最后他控制住了。严格意义上讲,这是59岁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