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道哥哥,我的圣诞

内地明星 3 0

圣诞之于我,现在想想还很有点渊源。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9岁,就从被砸烂的图书馆和中学寝室遗弃的书本中知道了圣诞,那是在全中国没有一户过圣诞,没有一家商店有圣诞树的情况下,所以有点不容易。

你们真没有见过武斗后那种场面!一个很好的校园,整个五六十年代虽然也左,但是基本上有比较完备的图书馆系统,各种收集来的书籍,以及每个学生所备有的还算知识性的书(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都是左得出奇的政治书),在武斗后全都宛如天女散花,飘向各处。

在那个中学的广场和宿舍里,堆积散乱着着破碗、烂书、旧床絮,有的桌椅也拆散了,成了砸向对立同学头上的顺手家伙。

我们是跟着大孩子来看武斗的,带我们来的是隔壁红军院的老红军六个儿子中的老三盛世平。

他十三四岁,长得非常英俊,在我们那一片打架称王,附近许多野孩子,像牧村(3千年前牧野之战的那个村庄)、饮马口(曹操驻军饮马之地)的孩子听到他的名字腿肚子都会打颤的。

那时我可能长得有点文弱,盛亚平就特别怜惜我,有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有他的存在,我在整个小学期间就从来没感受过什么叫霸凌,要知道那时候的孩子可是匪气十足啊。

他经常带我去他们家吃自种的花生。他们一家我都熟,他父亲湘南人,红一方面军的,主席的嫡系,长得矮壮,沉默寡言。

那天去武斗现场,世平腰后别着一把三八大盖刺刀,满脸淡定,这让我们安心不少。

他身上带枪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绝对看见了他一个外面兄弟给我展示过一把五四手枪,武斗中不知从谁的手里抢过来的。

盛世平忙着跟正在善后的同派兄弟们交换信息,我则目光紧紧被散落的书本所吸引。

世平是“指挥部”一派的,被敌对派称为“老保”,敌对派是二七公社和八一八,刘建勋和ji登奎那一派的,后来姜青明令支持的造反派。这也奠定了后来世平比较悲剧的人生……

你相信吗,就在一片狼藉中我拣到了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是没有前封后皮的那种。

一个很小城市,30多万人(全中国当时也只有6亿人)的中学生宿舍有这种书,足见文哥前的阅读深度不输于现在。

书是在血光匆匆中遗留的。生死存亡中爱好情趣等全都不顾了,书也就留在那里。

我还特意捡了几本中学课本。文哥前中学语文课本很好看的,有故事有寓言有古文诗词,后来我们文哥中读中学的时候,连数学书上都是伟人语录,以及工农兵的大拳头,问加减乘除后,共打死了几个地主。

从武斗现场回去后,盛世平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到河边点篝火,烤东西吃。那是世平带着我们到旁边的战备工厂偷铜卖的钱。也不能说偷,都是车间门口的废料箱里淘出来的,但毕竟不光明正大,见到人还是要跑的。

我揣着那几本书,从河边炮楼翻墙回到了家——那院墙和炮楼是日本军官团留下的,现在成了我父亲单位的宿舍。

那天是1967年12月份的一天,后来知道是圣诞节的日子,全世界都在过圣诞节的时候,这边刚经历了一场大规模学生打学生的惨剧。有人重伤没人死,中原小城毕竟下手还不太狠。

巴尔扎克写起圣诞来有点怪,他好像没有正经的时候,总是漫画似地描述当时法国生活。雨果和狄更斯就不一样了,我还是更喜欢后者。因为那时我们生活跟后者描述的有点相似,都有一种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的感觉。

9岁已经能感受了,从大人抑郁的眼神中,以及突然几个月就不见了赶去牛棚的那种遭遇,隐隐知道有一种劫难将降临大地。

而书中的圣诞以及所有那种欧罗巴的描写,就像彤云密布的灰黑中一片幸福的橘黄,有一种童话的即视感。太遥远了,跟你,但的确很疗治。

中学毕业就插队了。插队你们都懂,就是非常无奈地要去一个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的地方。

不管什么豪言壮语,什么邢燕子朱克家之类的人物鼓舞要扎根一辈了,你都知道那是一个比较惨的去处。

河南农村你们也懂,那是最中国的地方,最典型的农耕族群的延续。

一年种两季粮食,所有都靠人力,连耕地都是要人去与牛同拉纤绳。还有挖河,一种苦活,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去用铁锹和洋镐把冻硬的河道挖深疏通,晚上就住到河边的野屋破棚里,把可怜的薄被铺在脏冷的地上。

吃的是萝卜白菜炖粉条,配高粱或玉米面窝头,没有肉,绝对见不到肉。吃饭的时候从河坝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人群捧着大碗在寒风中埋首进食……

还有烧窑,也就是烧砖,我觉得那是人类世上最苦的活。三四百斤的泥胚或者焦炭之类的东西,你要用独轮车沿45度斜坡推到窑顶。

太沉了,稍不留心就车毁料亡,每次都感觉撑不住了,人车要滚下来。关键你推上去下来,根本没有休息时间,接着再推,因为窑上等料开火,无数个贫下中农在看着你……

大概一两年许,有门路的知青就纷纷开始活动,工农兵学员还轮不到我们那个知青点,当兵绝对是一个上好的出路。

我在知青点最好的朋友李斌也活动了,他是我父亲单位政治部主任的孩子,根正苗红,但也跟我一样,有时有一种逆反不上进。

他当兵走了,说实话给我的打击蛮大的,因为我们从初中开始就同气相求,日夜不离。一起下放农村有一种互相支持支撑的感觉。他走后我感觉到分外孤独。

农村的夜是非常漫长的,当所有你能找到的书都看完的时候,唯一抚慰人的东西就是收音机。

中国的收音机哪怕在文哥时代都有短波,不像后来某北朝,所有的电子收视产品都取消了收听官方频道以外的功能。

那时候短波能收到的大概有几种,一种是台湾的,一直在呼号反攻大陆,想想现在国民党成了什么样,真是让人感慨;一种是苏联方面的广播电台,非常反华,但他们的音乐真是好听,用竖琴或者小号吹弹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作为新闻前奏曲。

还有一类就是基督教电台,其中香港良友广播电台,只宣扬基督教,是循循善诱的那种温和口吻,讲各种故事,教授文学等各种知识,也教授外语。关键他们的声音非常好听,音乐也很好听。

12月24日夜,万籁皆静、满天星云,农村的泥房子,就我一个人。听良友在描述一种非常空灵的圣诞欢乐温馨,一个女声温柔地说:这一天在马厩里,一个婴儿诞生了……

现在想想也非常感动,那种环境和那种音色……

其实这也是鼓舞我面对未来的一丝温暖,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之一。

真正感受国外的圣诞感觉,是2001年,随一个国内的民办教育代表团访问美国,落地旧金山湾,那已是12月,所有的独栋别墅和联排别墅前都装饰着漂亮的灯火和花丛松枝。

那时的旧金山真是漂亮宁静,不像现在具说成了流民和吸毒的老窝。

我跟代表团说想在旧金山待两天,好好走访一下。代表团里北京树人学校校长王建超,好心让我住她一个朋友那里。

这位朋友是一位白人基督徒迈克,老夫妻俩住在一套不是很大的独栋里,收拾的优雅干净。

收留异国人士居住,为他们省钱,老俩口却一分钱不收,看来他们很熟悉这种慈善方式,所以对我的到来并不惊奇。

迈克带我走了大旧金山许多地方:日本人墓地:在美日本人二战时挺惨的,被美国政府全弄到集中营里,这个日本人墓地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忏悔和纪念;在萨克拉门托,看了西部大淘金的起始之地,最初发现黄金的那个山坡原始点,有淘金人的雕塑。

一直在游玩,有一天迈克突然说要去一个地方,原来他每周都要去几次养老院。他一直跟这个养老院有联系,做慈善。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场所,老人大多坐在轮椅上,享受外面的阳光。迈克带我进去后直奔老人最多的地方,餐厅,他在那儿蹲着跟老人说话,其实他也是老人了。他很沉稳慈祥地问候每个老人。

周边也有不少教友在帮助老人……我在这见识到了,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承认基督教以后这个教如何开展慈善活动,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吧。

迈克还带我参加教友的集会,大家听说我是中国大陆来的,都站起来鼓掌欢迎,然后问了很多问题。当时中国加入WTO以后正在飞速发展,在美国人中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他们也问到了三峡,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我记得我回答时一下忘了大坝的英文怎么说了,是迈克跟我说dam,于是很难忘这个词了。

那时访美的大陆人还不是很多,当地华人还对我有些好奇,有几个华人女教友(我并没有信教她们却以教内的关怀对待我)听说我过几天要回去了,非常惊讶说,你怎么不留下来呢?就不要回去了吧……她们以为国内还很困苦,她们有能力帮助把人留在美国。

我笑了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这个路径,怎么会舍得国内体制内的工作呢?堂堂大报,铁肩担道义。现在想想或许有点自傲的可笑。

回想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都是在一种圣诞氛围中活动,人们互相关心和帮助,考虑的是善,很少有钱的影子,一种馨热总是包围着身心。

回到北京时,也是一片节日欢乐的样子。那是2001年的圣诞,整个国家一派欣欣向荣,有一种向上的氛围。商店响着圣诞的音乐,北京街头欧美人如过江之鲫……

但也有不好的消息,记得就在那几个晚上,听老家朋友说,盛亚平又被抓起来了。我少年崇拜的英雄,我的保护神,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的哥哥朱赫来,说是开长途卡车贩运犯事又被抓起来了——文革中他爸还活着,虽然离休了,级别比市委书记还高,人们多少还看老红军的面,现在老父不在……

他当兵回来再也没有好过,他是“老保”那一派的,跟中央文革作对,以后总是跟政局别别扭扭,又一身江湖之气,到处结交道上的朋友,怎么会好呢?

那个圣诞前夕,他别着刺刀走在前面,我们小小个子跟着他的后面,走在那寒风飘叶的街上。

那是我们还不知道圣诞的圣诞夜。

不知过了多少个圣诞了,岁月就是这样的流过。我虽然不是教徒,但心中某些温暖伴随我快一辈子了。

感谢那位2千多年前诞生在中东马厩中的木匠之子!

也感谢亚平,已经被传说成匪了,横行道上,满面胡髯,但是在我心中还是那个英俊的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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