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梅发出那条评论时，窗外的月亮正卡在两栋旧楼之间，像谁随手丢的硬币。

凌晨三点，残障人士专用出租屋里，唯一的亮光是手机屏幕。女儿小雨在身边熟睡，呼吸均匀。白天在电子厂装配线上累积的疲惫，此刻在王晓梅全身骨头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左臂萎缩，右臂勉强能抬起三十度——十七岁那场车祸留给她的“纪念”。

手指在屏幕上缓慢滑动。张柏芝抱着孩子的视频下，评论区的热闹像另一个世界：“女神不老”、“豪门生活”、“颜值碾压”。王晓梅看了很久，久到月亮从这栋楼移到了那栋楼。

她一字一顿地打字，用了整整三分钟：“不论张柏芝的作风怎么样，她一个人养活大三个孩子，确实不容易啊。”

发送。然后她睡着了，抱着手机，像抱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醒来时，手机烫得像块炭。99+条回复，赞和骂像潮水同时涌来。有人说“你懂当妈的不易”，有人回“圣母心泛滥”，还有条被顶到热评第三的：“缺心眼，脑袋简单，人家有钱，霆锋的钱随便花，保姆一堆。”

王晓梅盯着那条评论，看了很久。直到小雨醒了，咿咿呀呀伸手要抱。

她没有手可以抱。只能用右臂费力地圈住女儿，左手残缺的胳膊轻轻蹭着孩子的小脸。床头挂着张泛黄的照片——小雨三个月大时，躺在一块洗得发白的褥子上，褥子四个角缝着布环。王晓梅就是用牙咬着那些布环，一厘米一厘米地把女儿拽到身边，喂奶，换尿布，再拽回去。

地上永远铺着褥子。从卧室到厨房，五米距离，她用了三年，用牙、用残存的右手、用身体一点点挪，把女儿“运”到每个需要去的地方。褥子磨破了七条，她的牙齿松动了两颗。

“妈妈，看。”小雨现在三岁了，指着手机屏幕里张柏芝的家——那是个宽敞明亮的客厅，落地窗外是花园，保姆正在陪孩子们玩耍。

“漂亮吗？”王晓梅问。

小雨点头，又摇头：“我们家也漂亮。”她指着墙上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和窗台上养在塑料瓶里的绿萝。

王晓梅忽然笑了。她想起昨晚的月亮——卡在旧楼之间，却依然努力地亮着。而视频里那些豪宅的落地窗，也许正映着同一轮月亮。

她重新打开评论区。手指还是那样慢，却稳了很多。她写道：

“是，我缺心眼。因为我用牙咬着褥子拽大孩子时，没想过请保姆。”

“我脑袋简单。简单到以为‘不容易’这三个字，人人都懂。”

“你们说她是天上的星星。可我这地上的人抬头看天时，看见的星星和你们看见的，是同一颗。”

发送。然后她关掉手机，像关掉一扇通往喧嚣世界的门。

阳光照进来了，落在小雨柔软的发梢上。孩子哼着不成调的歌，用积木搭房子——歪歪扭扭的，但很认真。

王晓梅开始一天的工作：用特制的夹具固定电子元件，右手缓慢而精准地操作。每个动作都要调动全身的力量，每个零件都像一座要翻越的山。但她习惯了。就像习惯月亮每晚升起，习惯女儿的笑容，习惯这具不听话的身体里，依然有颗会疼、会软、会为一句话而激动的心。

傍晚，她偶然再打开手机。那条评论下，出现了新的热评：

“我住豪宅请三个保姆，但产后抑郁时没人告诉我‘不容易’。谢谢这位陌生的妈妈，你让我看见月亮不光在天上，也在每扇亮着灯的窗里。”

王晓梅没有回复。她只是抱起女儿——用她特有的方式，像抱着一轮小小的、温暖的月亮。

窗外，真正的月亮升起来了。这次没有卡在楼宇之间，它完整地悬在空中，清辉平等地洒向豪宅也洒向出租屋，洒向完整的身体也洒向残缺的人生。

小雨睡着了。王晓梅轻轻哼起摇篮曲，声音沙哑却温柔。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依然要在地上爬行。但那又怎样呢？地上也有光，有爱，有值得为之咬紧牙关的一切。

而所有在夜里努力发光的，无论在天上还是地上，都配得上一句：确实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