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锣一响,台下的人还跟着拍巴掌,只是拍的人少了,拍得也轻了。八十六岁的李双江站在临时搭的铁架子上,嗓子早已劈叉,高音像裂开的布,一句“红星照我去战斗”唱到一半得停下喘三秒。观众席前两排是县领导的塑料椅,后面是自带板凳的庄稼汉,再往后,几个小孩拿手机拍短视频,字幕写着“昔日歌王沦落至此”。没人真嘲笑,更多是像看旧相片被雨淋湿,有点唏嘘,又不好意思太明显——毕竟那首歌,他们的父辈在插秧时哼过。
三十年前可不是这样。1973年,《红星照我去战斗》的胶片唱片在北京各大百货公司一上柜就被抢空,300万张的纪录直到磁带时代才被打破。那年李双江34岁,一身军装站在首都体育馆,灯打下来像镀了金边,台下是没有座号的站票,人挤人,汗味混着军绿挎包的帆布味。没人意识到这只是时代的一次呼吸——歌还是同一首,时代翻篇了。
翻篇的还有他的身份。老有人敬礼喊他“李将军”,他只能摆摆手:文职,没军衔,工资条上写的是技术三级,拿的是正军级待遇,却穿不了将军的麦穗肩章。就像歌里唱的“红星”其实是电影插曲,跟真战场隔着十米幕布,但老百姓宁愿信那个更带劲的解释。
真正刺破幕布的是2013年2月17日晚上的北京某酒吧。那天李天一带着四个朋友给女孩灌酒,接下来发生的事上了法治频道。十年刑期,从15岁到25岁,正好把青春期整个囫囵吞下。宣判那天梦鸽穿一件黑风衣,对着镜头说“我儿子本质是忠厚的孩子”,弹幕刷过一行字:忠厚到轮奸?骂声淹过来时,李双江正在后台候场,主持人临时取消了他的演唱环节,他回家把客厅里儿子的奖杯塞进纸箱,塞到一半发现钢琴上还摆着李天一7岁时的照片,穿着冰球队服,笑得缺俩门牙。
2023年2月,李天一刑满出狱,改名叫李冠丰,据说在拉斯维加斯输了大几千万。传闻到底是真是假没人核实,反正县城的演出价码从三万砍到八千,还得包接送。主办方在海报上用ps把皱纹抹平,远看像五十岁,近看像蜡像。有人拍到他下台后扶着轮椅咳血,团队解释是“咽喉炎犯了”,转头在化妆间里给他打点滴,葡萄糖瓶子挂在临时找来的拖把杆上,滴答滴答,像倒计时。
退休金其实够用。老两口加起来月进三万多,在北京够吃够喝,但不够填窟窿。窟窿有多大?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李天一出来半年,微博热搜上了三回:一回赌场,一回移民传闻,一回梦鸽被拍到在银行柜台转账。每次热搜后,李双江的行程表上就多出两个县城的名字。山东郓城、河南滑县、河北魏县……地图上的小黑点连成一条虚线,像老人手背凸起的血管。
观众席里也坐着同龄人。一个穿保洁马甲的大姐盯着台上,突然冒出一句:“他儿子要是省点心,这老爷子至于吗?”旁边卖烤肠的大叔接话:“省啥心,小时候要星星不给月亮,种瓜得瓜。”话传到后台,李双江听见了也装没听见,只让助理把保温杯递过来,里头泡的是胖大海,喝一口,苦到舌根。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东北,母亲用铁锅煮萝卜,锅盖边沿冒白汽,母亲唱《小白菜》,声音干净得像没污染的雪。那时候没人告诉他,歌能救人,也能压人。
压垮的何止一个人。军队文工团改革后,老同事有的转行开琴行,有的给楼盘剪彩,还有的在抖音直播带红酒。李双江不会弄手机,微信头像还是助理给他拍的,站在军区老办公楼前,背后“八一”俩字被夕阳照得发红。偶尔有老战友群里发语音,说“老李来唱一段”,他就清清嗓子唱《再见吧妈妈》,唱到“军号已吹响”时,群里安静得像集体掉线。没人提醒,但都知道下一句歌词是“钢枪已擦亮”。
如今擦亮的只有县城舞台的镁光灯,电压不稳,忽明忽暗。有次演出到一半停电,台下手机灯海亮起来,像一片萤火虫。李双江站在黑暗里,突然听见有人喊:“李老师,我们爱你!”声音带着方言口音,“爱”字拐了个弯,像二十岁那年女学生在笔记本上画的心形。他对着黑暗鞠了一躬,腰弯得很深,起来的时候膝盖咯吱响,那一刻他想起的不是红星,不是将军,是母亲锅里咕嘟咕嘟的萝卜。
散场后,主办方递过来一个信封,里头是八千块现金,用曲别针别着发票。他抽出两张塞给司机,说给孩子买点作业本。司机是当地人,一路没敢提李天一,只在下车时说:“老爷子,下次再来,我让我妈给您包饺子,她从前在公社广播站放过您的磁带。”李双江点点头,包饺子的画面在脑子里晃了一下,没等看清就散了。
回酒店路上,车载电台放《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原唱是他自己。现在的版本加了电子鼓,节奏快得像催债。他让司机关掉,转头看窗外,县城的灯箱广告写着“无痛人流”“高价回收二手车”。车拐过一个路口,路灯坏了,黑影里蹲着几个抽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哼着跑调的《打靶归来》。李双江把车窗摇上去,玻璃映出自己:老式分头、老年斑、嘴角下垂,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歌片。
歌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荣耀是别人的,账单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