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此安静,静得让人几乎要以为,关于琼瑶的一切,都已随她一同翩然远逝。
这位曾定义了几代人爱情想象的“言情教母”离去已整整一年。一周年之际,娱乐圈的反应如同冬夜寒雾,无声无息,令人唏嘘。曾经因她一部戏而飞升、受她一字一句点拨而成就经典的“琼女郎”与“琼男郎”们,社交媒体上一片沉寂。就连围绕她与继子女的遗产纷争传闻,也似乎在这特定的纪念日里,选择性地保持了静默。聚光灯,早已转向了新的流量与新的神话。若仅看表象,这便是“人走茶凉”最教科书式的注解——红时万人追捧,隐后无人问津。
然而,表象的沉寂之下,是另一种更深沉、更喧嚣的在场。
在台北阳明山臻善园那片没有墓碑的花海,粉丝们用圣诞玫瑰与康乃馨铺就了“琼瑶式”的怀念,让十度的寒风也仿佛响起了《一帘幽梦》中风铃的叮当。在湖南经视、在无数个重播《还珠格格》的寒暑假里,《当》的旋律一响起,便瞬间将几代人拉回那个“红尘作伴、潇潇洒洒”的集体青春。而在互联网的幽深角落,对她的重估与“平反”正悄然涌动——新一代的观众开始从那些曾被讥为“恋爱脑”和“三观不正”的故事里,挖掘出女性叙事的前卫与真诚,豆瓣上《情深深雨濛濛》的评分,便在近年间悄然回升。
这便是琼瑶留给我们的终极悖论:她似乎过时了,却又无处不在;她好像被遗忘了,却已成为基因。她的离去,不是一场终结,而是一次让她的身影与影响,从台前喧嚣归于文化静水深流的“盖棺”。是时候,我们穿越争议与表象的迷雾,为她算一笔总账——不只是她身后估值超百亿台币的商业帝国,更是她以一生悲欢、六十五年笔耕,为我们这个时代存下的,那笔关于“爱”的、无法估量的精神资产。
要理解琼瑶的文学,必先阅读她的人生。她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最跌宕、最极致、也最具争议的琼瑶式小说。
1938年,她生于四川成都一个书香门第,战火中的辗转迁徙,是她人生“漂泊”主题的前奏。少女时代,爱上大自己二十五岁的国文老师,这场惊世骇俗的师生恋,以父母的激烈反对和老师的被迫离开告终,成为她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也为她日后的创作埋下了“禁忌之恋”与“反抗压制”的第一颗种子。两次高考落榜的打击,更将她推向自杀的深渊,在生死边缘挣扎苏醒后,她喊出了那句决定命运的宣言:“我已经浪费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学!现在,我要去专心写作了!”
于是,1963年,《窗外》横空出世。这部以自己的初恋与伤痛为蓝本的自传体小说,如一枚情感炸弹,炸开了当时台湾保守社会对私人情感的重重压抑。它轰动一时,也让她众叛亲离,父亲斥责她写的是“风流自传”。但文学,自此成为她对抗世界、救赎自我的唯一武器。
紧接着,是她与出版人平鑫涛长达数十年的、纠缠着巨大道德争议的结合。这段关系,让她背负了半生“第三者”的骂名,却也成就了华语世界最传奇的文化与商业伴侣。他们共同打造的“皇冠帝国”,不仅是琼瑶作品的孵化器,更汇集了张爱玲、三毛、倪匡等华文大家,成为台湾大众文学出版的半壁江山。从《烟雨濛濛》《几度夕阳红》到《梅花三弄》,她进入创作的黄金期,笔下尽是痴男怨女、红尘悲欢。
她的故事,似乎总在印证她那句饱受抨击的信念:“真爱无敌”。她的写作,从未与她的生活分离。她将自己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破碎、每一次奋不顾身,都坦诚地、甚至带着自毁式的勇气,浇铸进笔下的文字里。正如评论家所言,那些破碎阴郁的女主角、那些为爱不顾一切的“反叛”,几乎都能从她敏感自尊的童年、与优异弟妹比较的压力、以及惊世骇俗的感情经历中找到投射。她不是在虚构爱情,她是在用生命实践并书写爱情。这让她备受争议,却也构成了她作品强大感染力的终极密码——那是一种用真诚甚至偏执换来的、近乎野蛮的情感力量。
如果将琼瑶仅仅视为一个多愁善感的作家,那便大大低估了她。她与平鑫涛,是罕见地同时将“文心”与“商眼”结合到极致的天作之合。他们共同开创的,是一门空前成功的“情感经济学”,并以此构建了一个价值惊人的商业与文化双重帝国。
从财经视角审视“琼瑶现象”,其本质是一场对大众情感需求的精准捕获与规模化供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湾与八九十年代的大陆,社会正经历经济起飞,个体意识开始萌动,但公共话语中对私人情感的关注却严重“失语”。琼瑶的作品,恰如一道闸门,释放了这股被压抑的集体情感渴望。她敏锐地洞察到,人们对超越柴米油盐的浪漫幻想,有着巨大而持续的市场需求。
于是,她与平鑫涛将这一洞察,通过工业化流水线,锻造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链。写作,只是起点。从1960年代起,她至少55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34部被改编成电视剧。他们成立巨星电影公司,她亲自操刀编剧、严选演员、把控细节,将文字影像化。她捧红了林青霞、秦汉、刘雪华,更在1998年以一部《还珠格格》,创造了前无古人的收视神话,让赵薇、林心如、苏有朋等一跃成为亚洲巨星。这不仅仅是一部剧的成功,而是一个“造星梦工厂”的系统性胜利。
其商业价值是天文数字。早在2007年之前,仅琼瑶剧在大陆的录像带和播放权收入就已超过2亿元人民币。而巅峰之作《还珠格格》系列,据估算,仅版权一项就为她带来超过5亿收益,整体影视版权价值轻松超过10亿人民币。这还未计算其衍生出的音乐、出版、乃至推动湖南卫视崛起为“卫视一哥”的巨大间接价值。她与平鑫涛共同经营的皇冠文化集团,业务横跨出版、影视、艺术等多个领域,被传估值超过百亿新台币。台北那座宛如小说场景、价值25亿新台币的“可园”别墅,便是这场成功最华丽的实体注脚。
琼瑶的商业帝国,建立在“爱”这一最虚幻却又最普世的需求之上。她将情感商品化,将眼泪与欢笑兑换成收视率与真金白银,完成了从“言情教母”到“商业巨擘”的惊人跨越。这背后,是她对大众心理的深刻理解,更是平鑫涛在商业运作上的天才手笔。他们证明了,真诚的情感共鸣,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实、也最有利可图的商业模式之一。
琼瑶的作品,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半个多世纪以来华人社会情感观念与社会思潮的剧烈变迁。她自己,也随之经历了从“时代先锋”到“落后代表”,再到被重新“发现”的复杂命运。
第一阶段:作为“反叛者”与“启蒙者”的琼瑶。 在她创作的早期,尤其是在相对保守的六七十年代台湾,她的作品具有惊人的先锋性与解放意义。当社会文化被“主旋律”所笼罩,私人情感无处安放时,《窗外》对师生恋禁忌的触碰,无异于一声惊雷。她笔下的爱情,是对封建礼教、门第观念和父母之命的反抗。她让笔下的女性(尽管早期大多仍显被动)喊出:“我在成为女儿、母亲等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个人,我的感情在我心中至高无上。” 在那个年代,这种对个体情感价值的绝对肯定,本身就是一种思想启蒙。对无数读者而言,琼瑶小说与武侠小说一样,是“最好的精神疗愈品”。
第二阶段:作为“三观不正”与“恋爱脑”象征的琼瑶。 进入21世纪,随着社会急剧现代化,个人主义、女性意识和平权观念日益高涨,琼瑶作品赖以生存的土壤发生了变化。曾被奉为圭臬的“爱情至上”,在新的语境下被重新审视。《新月格格》中“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台词,成为美化第三者、践踏原配权益的“黑历史”。《一帘幽梦》中“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紫菱失去的是爱情”的断章取义式解读(尽管原著并无此意),更让她沦为“三观不正”的典型。在一个鼓励女性独立、强调理性计算的“人间清醒”时代,琼瑶那种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般的激情,被轻蔑地贴上了“恋爱脑”的标签。
第三阶段:作为“情感蓄水池”与“真诚样本”被重新发现的琼瑶。 近年来,尤其在她去世前后,一种反思性的重估开始浮现。人们发现,在当下充斥着精心计算的“工业糖精”式爱情剧、人际关系日益疏离、对亲密关系充满普遍恐惧的社会里,琼瑶作品里那种不计得失、百分百投入的“真挚”与“情感浓度”,反而显得珍贵。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晓东将她的作品比作“感伤主义文学的‘情感蓄水池’”。这个蓄水池,储存着人类最原始、最本真的情感冲动。当现实世界越来越崇尚情感隔离与风险规避时,这片“蓄水池”便成了我们遥望情感本真状态的参照。人们开始重新看到,在那些看似“狗血”的情节背后,是她对女性内心世界前所未有的细腻聚焦与严肃对待,是她笔下人物“总有一股精神气”的生命力。
这三个阶段的变迁,并非琼瑶变了,而是时代变了。她的恒定,恰恰在于她始终如一地、固执地守护着那个关于“爱”的核心命题。她的命运起伏,精准地丈量着我们这个社会,在集体与个人、理性与感性、物质与精神之间摇摆的刻度。
当我们剥开商业成功、时代争议的层层外壳,琼瑶文学的内核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深深植根于中国古典文脉的诗性精神,一种以“情”对抗现代性异化的温柔抵抗。
琼瑶是一位被严重低估的古典文学传承者与创新者。她的小说,从题目到肌理,浸透着宋词的婉约与意境。《在水一方》、《庭院深深》、《寒烟翠》、《几度夕阳红》、《烟锁重楼》……书名本身就是一幅幅古典画境。学术研究指出,她的小说不仅在文本层面大量引用和化用诗词,更在深层的人物形象、叙述视角和内容风格上具备了独特的“词体特征”。在《还珠格格》中,这种运用达到巅峰。“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一句,便以“大明湖”的景与“夏雨荷”的人名,勾连起无尽的时空怅惘。紫薇以诗劝谏乾隆,晴儿与萧剑以诗定情,语言本身成为推动剧情、塑造人物的核心动力。她让一代青少年在娱乐中,无意识地亲近了古典诗词的韵律与美感。
她以这种古典的诗意,构筑了一个对抗现代性冰冷与破碎的“天上人间”。在911事件爆发的背景下创作的《还珠格格》第三部,充斥着“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人在何方”的生死咏叹,这何尝不是用一种前现代的、生死相许的“蒙昧”激情,来抵抗现代世界的暴力和虚无?她的作品,始终存在一个“古典/现代”的张力结构:用古典的“情”的纯粹,来批判现代社会中情感的功利与算计;用“诗”的超越性,来抵御“史”的残酷与现实。
最终,这一切都指向她终其一生探索的哲学命题:爱是什么?爱值得吗?她给出的答案,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正确”,而是一种存在主义的决绝姿态。正如德国韩裔哲学家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所警示的:“如若失去爱欲的力量,理性也会变得无力。” 琼瑶用她所有的作品和生命,捍卫的正是这种“爱欲的力量”。在情感可以被数据量化、婚姻可以被视为资产重组、人人都害怕成为“恋爱脑”的今天,琼瑶所代表的那种不顾一切、勇于受伤、将情感本身视为目的和信仰的“爱的理想主义”,即便显得笨拙甚至危险,却依然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它提醒我们,在精于计算的人生之外,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一种为“情”本身而活、为内心的“真”而战的、充满激情的生命形态。
琼瑶离世一周年,娱乐圈的寂静与粉丝花海的绚烂,构成了她人生的最后一道寓言。
她安眠在阳明山无碑的花坛之下,骨灰化作春泥。这是一种最“琼瑶式”的告别——不要沉重的墓碑,不要哀戚的挽歌,只要鲜花、自由与永恒的、属于自然的循环。她说这是“翩然”,是自主、自在、自由的飞翔。她用生命的最后仪式,为自己的“爱情神话”写下了最浪漫的终章。
回望她的一生,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反叛”:反叛高考落榜的宿命,执笔为剑;反叛世俗礼教的枷锁,为爱痴狂;反叛文学雅俗的界限,自成宇宙;反叛商业与艺术的壁垒,铸就帝国;最终,反叛传统死亡的形式,翩然化蝶。每一次反叛,都伴随着巨大的争议与代价,但她从未退缩。她的成功学,不是圆滑处世的技巧,而是将个人生命的“真”与“情”发挥到极致,并找到将其与时代脉搏共振、转化为磅礴文化影响力的通路。
她留下了一个百亿的商业帝国,更留下了一个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情感蓄水池”。这个蓄水池里,储存着我们在理性时代羞于承认的渴望、在谨慎人生中不敢付出的热烈、在碎片化生活里逐渐失落的、对完整生命激情的乡愁。
今天,当我们在房贷、KPI和无数个“权衡利弊”的深夜感到疲惫时,不妨让思绪飘向那个由她构筑的、或许有些“过时”的世界。听听那里“山无棱,天地合”的誓言,看看那些为了一句承诺就敢对抗全世界的“痴人”。我们不必成为他们,但我们应当感激,这世上曾有人如此认真、如此用力地相信并歌颂过“爱”本身。这份相信,是文明对抗荒芜的堡垒,是人性深处永不熄灭的星火。
她翩然而去了。但飘落的,从不是灰烬。那是种子,是千万颗关于“爱与诚”的种子,早已随着她的文字,深深播撒进几代人的心田。风会继续吹,时代会更迭,讲述故事与倾听故事的人会不断轮换。但只要这世间依然有人为一句诗动容,为一段情落泪,在现实的缝隙中依然渴望一份不计得失的真诚——那么,琼瑶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恒地,活在我们对美好情感最深切的信仰里。
参考文献
去世仅一周年,娱乐圈的“人走茶凉”,在琼瑶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琼瑶生亦绚烂去亦翩然,身后唯余百亿商业宇宙.陈冰. 从看琼瑶、反琼瑶到理解琼瑶[N]. 新民晚报, 2025-01-13(22).马栋予. 古典诗词,琼瑶文学宇宙的大数据关键词[N]. 新民晚报, 2025-01-13(25).琼瑶何以成为“被低估的琼瑶”?[N/OL]. 光明网, 2024-12-06.张晓东. 琼瑶:感伤主义文学的“情感蓄水池”[N]. 北京日报, 2025-01-13.翩然而去,她留下“爱情神话”[N/OL]. 华声在线, 2024-12-09.以词为小说:琼瑶小说的词体特征刍议[J].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4, 45(1):83-87.琼瑶墓地近况!周围摆满圣诞鲜花,大批粉丝围观,周杰发文引热议[EB/OL]. 搜狐, 2025-09-17.评论作者:易白,本名王增弘,退役军人,文化学者,现居深圳。文艺创作三十余载,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曾因文艺创作成果突出荣立二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