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消失”10天了。
10月16日,大冰在短视频平台,发布了一张背影图和48字的停播宣言: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婆娑大梦,日日黄粱;泼天富贵,镜花水月;莫等莫催,暂不开播;这波流量,无缘承接。”
这并非一时兴起。
此前的直播连线中,有粉丝问大冰:“现在每天不看您的直播就不得劲,这算成瘾现象吗?”
大冰抿嘴、皱眉,语气严肃:“这个责任不在你,在我。”很有他一贯的语言风格。
彼时的大冰已经有了停播的念头,他坦言直播间里的人太多了,凌晨三、四点还有8000多人,而他最自在的直播状态,其实是直播间只有3、4000人的时候。大冰表示想“停一停”,在诸多解释的话语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词是“远香近臭”。
没人比他更懂这四个字。
从22岁开始担任卫视主持人,到33岁把自己的藏漂经历写成书,再到44岁靠直播翻红,大冰的人生似乎像一把均匀的刻度尺般推进。
但考虑到过去的20年里,他一度被高高举起,重重摔下,而今又被高高举起,所以确切来说,他的人生,更像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正弦曲线。
尽管目前大冰已经开启“防打扰保护功能”,可在最后一条视频的评论区,仍有之前发布的2.5万条留言,其中充斥着大量的倾诉、求助信息:
“大冰哥,36岁经历人生低谷,扛不下去了,创业失败负债百万,小孩又要出生,父母已年迈……”
“全职宝妈八年,脑袋里空空的,想充实自己学习,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冰老师,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该如何自救?”
已经停更的大冰不再回复,这一次,人们也不再骂他。
9月,一则广为流传的切片视频里,大冰原本在认真回答网友问题:“善意的提醒不好吗?你怎么知道你的提醒就一定是善意的?”
但他随后举的例子却让画风突变:“比如,刚才有朋友连着发了好几遍‘大冰不要吃槟榔’,他的这个提醒非常善意,可是这个东西,叫西梅。”说罢,大冰停顿几秒,无奈地歪嘴笑了。
紧接着又有网友说,西梅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拉肚子。
大冰: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有便秘。
几十秒的直播视频,瞬间成为了火爆全网的新梗。 短视频创作者纷纷模仿,“冰学家”闻声而来,大家会P图的出图,会创作的造梗,啥也不会的围观,谁也没闲着,谁路过也要笑两声。
《大冰2024全新力作》《梅榔苦笑》《你梅事吧》……多年来只能反复咀嚼旧文的“冰学家”终于有新素材了,网友们一边感叹大冰不愧是“天生抽象圣体”,一边疯狂造梗狂欢,逐渐将大冰的热度再次推高。
这个阶段的大冰,虽然实现了“翻红”,但本质上仍被网友视作“取乐”的对象。
进入10月,舆论的变化突然开始加速。
先是大冰教粉丝装修的视频被专业人士肯定,后是大冰仅凭口音就能判断出网友的家乡而被誉为“赛博谛听”,再加上全网群嘲的对象已经变成了黄磊,人们猛然意识到,原来大冰老师是真懂啊!短视频平台上甚至出现了“大冰还是太全面了”的热搜词条。
当网友对于大冰的刻板印象终于开始松动,越来越多大冰直播的内容被制作成短视频切片。也正是借由这些切片,大冰的网络风评,彻底“反转”了。
在一次直播中,跟大冰连麦的是名93年的男生,他站在28楼,声音颤抖地讲述13岁那年母亲被父亲打跑,自己每天都要忍受父亲的殴打,16岁时终于忍受不了,举起了斧头。“这是我最后一个晚上了,我的人生已经毁了。”
“我立马就可以告诉你,接下来你应该去干啥,出海,上船!”当直播间的观众还在为这个悲痛的故事而揪心、不知所措时,大冰的回答脱口而出,语气无比坚定。
稍微安抚好年轻人的情绪后,大冰又拜托身处郑州的粉丝带着他去吃碗烩面;“今天晚上最起码到郑州了,安排个小兄弟过去领你吃碗烩面。到郑州了不吃碗烩面吗?大家都是走江湖跑码头的人,互相总得给个面子吧。”
第二天,年轻人吃烩面的照片流出,网友悬着的心落地的同时,大冰也彻底转变成了“通人性”的正面形象。
直播给了大家认识大冰的另一个空间,也给了大冰解释很多事情的机会。
比如黄金左脸其实是因为自己右耳失聪,一连写12个身份是为了卖出新书的营销手段,坦坦荡荡说自己最初写书就是为了赚钱,网友一下子共情了:“赚钱嘛,不寒碜。”
北京1号线五棵松地铁站再往前走15分钟,一座旧楼的顶层,是大冰写书时的居所。
大冰,本名焉冰,山东人,1980年生。1999年,19岁的大冰进入山东电视台工作,从买盒饭的场务一直做到王牌节目《阳光快车道》的主持人。2013年,大冰的事业遭遇危机,当十余年的主持生涯结束时,他两手空空,只能借住在朋友家里,试图通过写书赚口饭吃。
尽管过程曲折,但结果大家都知道——他成功了。
2013年,第一本小说《他们最幸福》,首周销量高达10万本;2014年,开启了大冰“小蓝书”系列的《乖,摸摸头》,预售时在京东、当当销量排名第一;直到2022年,“小蓝书”的最后一本《保重》,仍旧创造了几小时卖出几十万本的销量。
当时社会上的年轻人还在疯狂地迷恋“诗与远方”,大冰的读者大多是中学生,在课间透过一本本“小蓝书”从繁重的学业中喘口气。
甚至在2018年,大冰凭借《我不》获得了2400万的版税,超过童话大王郑渊洁成为了当年中国大陆作家版税收入第二名;2019年,大冰又凭借《你坏》版税收入排名第三,那一年排名第一是刘慈欣,第二是余华。
波峰往往也是下坡路的开端。
同样是在2019年,大冰的口碑开始下滑。随着“小蓝书”系列越出越多,读者们发现书中雷同的桥段也越来越多,甚至同一张插图会在不同的书中重复出现。大冰在微博晒出与图书编辑“讲价”的聊天截图,也被人质疑很久之前曾经发过一模一样的内容,很明显在借题炒作。
书火了之后,大冰开办的连锁小酒馆“大冰的小屋”,价格也水涨船高。宣传时声称“开酒吧不为赚钱,点一瓶啤酒能喝一下午”,实际上酒馆里的普通啤酒比市场价贵了10倍……
人们终于醒悟,书中营造的市井江湖背后,活在现实世界里的大冰,不过是个掌握了IP营销学的商人。
几年过去,对于大冰的嘲讽之势愈演愈烈。
2023年,距离大冰的第一本书问世已经过去10年,曾经看大冰小说长大的中学们,也已步入社会。人长大了,很多事情就回不去了,新的人生困境面前,“诗与远方”的乌托邦显得既刺眼又可笑。不少曾经的粉丝脱粉回踩,悔恨地表示:“人生黑历史是看过大冰的书。”
“冰学”开始大爆发,其中最经典的一个梗是:
某天,著名作家大冰在浪迹天涯时,因为天黑找不到住处,所以去路边一个大爷家里借宿。
大冰敲了敲门表示想要借宿一晚,大爷把门拉开一条缝问“谁啊”,大冰回答道“主持人、作家、民谣歌手、背包客、皮匠、银匠、诗人、酒吧掌柜、油画画师、手鼓艺人、禅宗临济……”,话还没说完,大爷啪一声把门合上:“你们走吧,我这住不下这么多人”。
以此为代表,冰学爱好者内部还延伸出了不同的等级。比如“新冰蛋子”指的是没看过大冰的书,只在互联网里听过梗;“冰学学士”“冰学硕士”指的是年少时读过大冰的书,但没花过钱,书是借的;“冰学博士”则是曾经深爱过大冰,对冰学颇有见地的“老冰”。
无论是对曾经的粉丝,还是对压根没有了解过大冰的路人来说,大冰本人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大家不约而同地发起了一场对于已经逝去的流浪文学的讨伐,试图通过解构的方式榨取出文本之外的更多快乐。
早在2020年,大冰就已经不再更新微博,而是转向快手、抖音。
最初,大冰只是在短视频平台上更新些日常摩托旅行视频,也曾更新过一些粉丝投稿,但都没能激起水花,直到今年被流量选中,“知心大叔”的人设才终于出圈。据统计,最近30天内,大冰的快手账号涨粉超45万,抖音账号涨粉超250万。
乍一看,大冰此次的“翻身”显得莫名其妙;但仔细一想,最近两年,靠直播实现口碑反转的,并非只有大冰一人。上一个被直播间“拯救”的,是张大大。
在去年2月张大大开始尝试直播之前,几乎全网都是他的“黑粉”,不论娱乐圈有什么丑闻爆出,总有人会在评论区留下一句“不清不楚一律按张大大处理”。
而当张大大开启直播连麦之后,口碑也莫名其妙地反转了。随着连麦网友提出的要签名照、要演唱会门票等心愿纷纷被实现,张大大在网友心目中形象立马180度大转弯,甚至摇身一变成为了广大网友“在娱乐圈唯一的人脉”。
归根到底,张大大能凭借直播间风评好转,是因为他在直播间的人设是“客服小张”,这种带有服务性质、自我定位偏低的人设,很容易通过直播间拉近与网友的距离,从而打破以往他在电视中表现出的刻薄形象。
大冰的翻红之路,几乎是张大大的翻版。
本质就是将自己的网络人设重置为“知心大叔”,拉近与网友们的心理距离。当有人问“自己的孩子不想结婚怎么办”时,大冰直接代入叛逆青年的语气回怼“人不是牲口,不是到了季节就必须配种!”当有货车司机大半夜仍在外工作时,大冰又瞬间代入底层普通人的视角,表示要陪司机大哥抽一根烟……
想象一下如果有一个人既能条理清晰地帮你分析问题,同时还能理解你的情绪,很难不对他有所改观。
另外,从大冰的短视频评论区和连麦观众来看,有相当一部分人此前并没有看过大冰的书,甚至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冰学”。借着快手和抖音的直播间,大冰的受众群体实际上进一步下沉了,大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令人倍感亲切的大老哥是他的“一手身份”。
因此,你能在大冰的直播间看到更平凡的人生百态:有人十几岁辍学走投无路,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也有医学博士救人无数,却在身患癌症后反被病人无意中伤。大冰的翻身,一方面是“冰学家”玩梗为其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也离不开这些普通人的“故事”所引发的共情与讨论。
这与大冰十年前写书时,讲述的市井小民故事类似,核心都是借助他人的故事,成为自己叙事的“养料”。但不同之处在于,以往的文字故事所呈现的是被美化过的江湖世界,而直播间的强互动性,则直接将现实生活中更为普遍的困境摆在了每个人眼前。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冰就像是下沉市场版本的李诞。
虽然李诞的直播没有设置连麦环节,采取的是粉丝投稿的形式,但本质上也是通过粉丝故事来填充直播内容的模式。他们都很清楚网络世界需要的是什么,也都能抓住大时代中人们的小需求。
只不过李诞瞄准的目标群体是一、二线城市的年轻人,这部分群体需要的是轻松、幽默的段子来作为无聊日常的消遣,所以李诞直播间充斥着都市男女的感情纠葛与抓马故事,
而大冰瞄准的目标群体则是三、四线城市的“沉默的大多数”,大部分时间里,这部分群体需要的并不是所谓“高级的娱乐”,而是更为直接的“倾诉与求助”。所以,大冰的直播间充斥着残酷现实中的温情或悲情故事。
善变的网络世界里,无论是大冰,还是李诞,这个人本身是谁其实并不十分重要。谁能提供观众所需要的东西,谁能给观众的情绪提供一个“出口”,谁就会被追捧,被跟随。
多年后,当对着某新晋网红的直播切片哈哈大笑时,谁还会记得被推荐算法带进大冰直播间的那个遥远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