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五一
1966年12月,父亲宫洁民调任八一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团长。当我随搬家的“解放”牌大卡车进入八一厂,第一眼就从迎候卸车的人员中,认出了那个浓眉大眼、个子矮胖,曾在电影《地道战》中饰演汤丙会的大刘江。我忍不住脱口大喊:“汤司令,实在是高!”父亲一边冲大家挥手一边教训我:“小孩子咋这么没礼貌?赶紧叫刘江叔。”大刘江却不以为然,憨笑着走过来胡噜我的头。
翌年,八一厂“停产”了。有人写大字报揭发“宫洁民是特务”,贴到了我家门前。出门买菜的母亲见了大字报,忙折身回家。父亲在客厅来回踱步,忽听“咚咚”的敲门声,来者正是大刘江。父亲很吃惊:“你这会儿来我家,就不怕吃挂落儿?”大刘江义正辞严道:“宫团长,我知道你是1939年投身抗战的老八路。之前在总政联络部为台湾回归穿便衣搞统战,怎么能说是特务呢?!”父亲长吁了一口气,大刘江又说:“宫团长,我今天来,是邀请您参加我的‘从头越’战斗队。这日后,有我在,看谁还敢折腾您?”
大刘江的“肺腑之言”把父亲逗笑了:“甭看你大刘江银幕上净演坏蛋,裉节儿上,反倒是你头一个登门来雪中送炭!”
1970年春,父亲奉命率八一厂演员剧团到山西曲沃甘亭的总政“五七”干校整训。在卸车入住解行李时,父亲发现大刘江的背包中夹带了一副竹快板,一问才知,敢情说快板还是大刘江从军搞宣传的拿手绝活,那副竹板跟随他走南闯北20多年了。
日后一起劳动中,父亲又进一步得知,1925年出生于哈尔滨一城市贫民家庭的大刘江,曾学徒当过邮电职工,因酷爱文艺,16岁参加了哈尔滨“北斗”业余实验剧团,并在《事变的前夜》《十万元的一封信》《逃亡》《青春底悲哀》等话剧中跑过龙套;1946年参军到松江军区政治部文艺工作团,在《白毛女》《军民互助》《牛永贵负伤》《收割》《钱永福回家》等歌剧、秧歌剧中饰演过战士、班长、指导员等正面人物,也饰演过地主、敌伪军官等反面角色。因擅长打快板而加入广州军区话剧团任说唱队队长;1958年调入八一电影制片厂,先后在影片《英雄虎胆》饰土匪、《永不消逝的电波》饰特务、《海鹰》饰敌舰长、《回民支队》饰山本大佐、《赤峰号》饰要塞司令、《突破乌江》饰敌参谋长、《苦菜花》饰伪警察……成为观众印象中著名的“坏蛋专业户”。
虽说演的大都是坏蛋、配角,但每次接戏,大刘江从不照本宣科,而是反复对着镜子绞尽脑汁揣摩所饰角色的形神。1965年,为演活《地道战》中的伪军汤司令,他特别自制了一副大龅牙戴上,这才有了龇牙瞪眼更显猥琐丑陋的汤司令。
父亲1922年出生,1941年参军,“我整大你三岁,日后别张口闭口叫宫团长了,就直呼我大哥好了。”父亲对大刘江说。
当年在干校,食宿艰苦,生活枯燥。为活跃气氛,父亲发挥大刘江说快板的特长,让他在劳动之余,把搜集来的好人好事隔三差五编成快板说。
为了与驻地村民搞共建,大凡周末、年节,父亲都会率八一厂演员去附近村镇、学校慰问演出。每当诗朗诵、女生小合唱表演完,大刘江打响竹板一登台,台下乡亲们立马认出这位就是电影《地道战》中的坏蛋汤丙会,顿时,男女老少爆发出一片“高,实在是高”的欢笑。大刘江一边招手致敬,一边说起快板书《端炮楼》,他的风趣幽默,总把淳朴的村民们逗得捧腹,以致返场的掌声经久不息,经常,大刘江必须来个压轴表演唱《八路军拉大栓》,他才能下场。
有次春节临近,父亲想到三儿子宫红娃和八一厂的李桐桐、冯方方、范明明、赵欣欣都在附近当兵(都是八一厂在京外当兵的子弟),于是率大刘江等剧团演员前去慰问演出。
就在那天演出返回后,子夜时分,大刘江发现父亲躺在宿舍的板床上辗转反侧,就轻声问道:“老哥你咋还不睡?”父亲掏心窝子回答:“我在琢磨现在这状态哪天是个头?像你大刘江正值拍戏的好年华,啥时才能让你重返银幕呢?”
一席话戳中了大刘江的伤心处,这个素来大大咧咧、爱说爱笑的汉子一时语塞了。
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借着皎洁的月光,他发现大刘江正在用手擦拭双眼……
那一晚格外悠长,老哥俩心照不宣都再没言语……不知不觉熬到了雄鸡报晓。
1974年,八一厂迎来彩色故事片《闪闪的红星》的拍摄。担纲导演的李俊在选反派“男一号”时,慧眼识珠首选大刘江饰演片中的大恶霸胡汉三。大刘江果然不负众望,把凶神恶煞的复辟狂胡汉三演得活灵活现,尤其那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经典台词,令广大观众恨得咬牙切齿的同时也过目不忘。
大刘江更出名了。
2012年7月17日晚,为隆重纪念八一电影制片厂建厂60周年,北京电视台“大戏看北京”栏目特举办了《红星绽放60年》的晚会直播,邀请来八一厂著名演员田华、刘江、赵晓明、刘之冰作为嘉宾。我等40位八一厂子弟及传媒大学的60位毕业生受邀来现场当观众。
当直播到嘉宾与现场观众的互动时,晚会男主持王旭东先发问:“在影片《地道战》中,刘江老师有段经典的台词,现场哪位观众能上台来模仿一下?”
话音未落,一位传媒大学的毛头小伙“嗖”地蹿上台,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就答:“高!实在是高!”嘉宾大刘江因为这回答太简单,仅给打了50分。
王旭东又问:“哪位观众能上台再完整演绎一下?”
此时,端坐台下的我立马起身抢答:“我来!”同时健步冲上了台,接过话筒一通补充道:“这段经典台词是刘江老师自创的,背景是鬼子的山田队长正烦躁地盯看着地图,一旁饰演伪军汤司令的刘江则自语叨唠着:“高!高!夜袭高家庄、赵庄、马家河子,这样一举两得。既可端了八路军的老窝,又能解了西平据点之围,高!实在是高!”
听完我这一气呵成的补答,嘉宾大刘江满意地笑着起身,给我打出了100分。顿时,演播大厅一片掌声雷动,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2020年5月1日,95岁的著名演员刘江仙逝。他在银幕上塑造的汤丙会和胡汉三两个经典反派形象,就此永远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