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个郭宝昌》:一个强大的灵魂,写下他和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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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人称“宝爷”的导演郭宝昌骤然离世,遵照逝者遗愿没有举办任何纪念活动,这同他留下的艺术贡献和影响力相比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空白。他独树一帜的艺术创造,加之桀骜不驯的个性和坎坷传奇的人生足够发出绵长的回响。

10月23日,“宝爷和他的朋友们——《只此一个郭宝昌》”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三联书店举行。该书是三联书店与活字文化继《了不起的游戏》《都是大角色》后,推出的郭宝昌系列作品收官之作。这本自传散文集集齐了郭宝昌的散文遗作,并收录多位挚友亲朋的纪念文章,堪为一部既洞悉人心和命运的文学写作,也是理解一个多变的时代,以及时代中人的历史读本。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郭宝昌一生有情有义,胜友如云。活动当天,至爱亲朋因他会聚,《大宅门》的两位主要演员、导演同道,及其学者好友、忘年之契均来到现场,讲述这本书背后的郭宝昌,以及一个强大的灵魂,是如何写下了他和他的时代。

“我只想说一句话,《大宅门》万岁”

今年5月,国家话剧院排演的话剧《大宅门》谢幕之际,剧中“三叔”白颖宇的饰演者刘佩琦在舞台上惊天一跪令人泪目。新书发布会上,刘佩琦介绍说郭宝昌从16岁起便动手写作《大宅门》的故事,其间多有波折,而电视剧的拍摄同样一波三折,令导演艰苦备尝。

“说老实话,宝爷不仅是个好导演,更是我的大恩人。起初上面领导不同意我来演白颖宇,说我长着个苦瓜脸,一脸苦大仇深,演农民最合适,演工人凑凑合合,可演北京的爷、大宅门里的爷不对板。开拍前在横店的饭局上,李成儒提到这事,说这个角色原本定的是他。当时话没落地,我就回了句,‘你演得过我吗?’后来才知道,白颖宇起初确实定的是李成儒,是宝昌导演一再坚持用我,才赶上了趟儿。”

“宝爷最大的特质是真诚,对艺术真诚,待合作者也真诚。”刘佩琦回忆说,当年拍摄白颖宇两口子躺在牙床上抽大烟那场戏,令自己印象最为深刻。“这场戏如果按这个形态拍,日后过审就成问题。宝爷现场问我,就你主意多,你说该怎么拍?我说您要真放权给我,不让躺着咱们就‘立’着拍。”

“怎么‘立’着拍?我和宝爷都是戏迷,喜欢京剧,恰好白颖宇也是戏迷。于是我就在片场耍了段短枪,把三句关键的台词‘老爷子八成是不灵了’、‘只要老爷子一踹腿’、‘头件事就得分家’全都配上京剧里亮相的动作,一套行云流水的形体下来,既把这茬儿给遮过去,事儿也讲明白了,得到了宝爷的充分肯定。可以说那半年的拍摄,我是放飞了自我,是一生当中最不能忘怀的,也是最愉快的经历。”

“我跟宝昌导演小三十年的交情,因《大宅门》相识、因《大宅门》结缘、因《大宅门》共事,见证了一部经典的横空出世。”电视剧里“七爷”白景琦的饰演者陈宝国在发言时颇为动情,“我只想说一句话,《大宅门》万岁。我以为他是新千年的曙光来临之际,给中国的影视行业、给中国的戏剧、戏曲和文学带来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陈宝国在发言时回顾了《大宅门》拍摄期间的三段往事:首先是他在戏里那根烟袋锅子,“开拍前,我和导演去了趟十里河旧货市场,给白景琦淘换烟袋。市面上翡翠的、玉的、象牙的琳琅满目,可宝爷一样也没相中,说这些都不是七爷称手的家伙事儿。偏偏他就瞅准了一件落满灰尘的‘拐棍’,一米来长的大铜锅烟袋。他也不讨价还价,还对着店家连说,此物在我眼中,乃无价之宝,您包上,我付费。在片场,这戏里上百号人物,每个人剧中的台词,人物的言谈坐卧、扮相行头,小到这么一件道具,他都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全在他脑子里。”

“再有就是开机的时候,宝昌导演给剧组立下两条规矩。其中一条还是我给的建议,‘本剧的台词,一句、一个字也不能改,逗号、句号都不能变。想演吗?想演,就照着念;不想演,您另请高就。’还有一条说的是搭戏,‘您这边拍完了,对不起,先别撤,您后面候着,拍对手演员戏份的时候,您得站在机器后头帮着搭戏。’就这么两条,从开机到停机,大体如此。”陈宝国说。

"我,白景琦,生于光绪六年,自幼顽劣,不服管教,闹私塾,打兄弟,毁老师,无恶不作。长大成人更肆无忌惮,与仇家女私订终身,杀德国兵,交日本朋友,终被慈母大人赶出家门;从此闯荡江湖,独创家业……”电视剧里这段白景琦立遗嘱时的大段独白,无疑让陈宝国过足了戏瘾。

“我记得开拍快两月时,找到宝昌导演,就提起白景琦缺一场戏……他心里明镜似的,说你要的是主角的独白吧?那得快到结尾了。结果真是一等几个月,当时无锡片场民国戏份的景都要撤了,马上该拍清朝的戏了,我正犯嘀咕,导演递给我三页纸,让我务必一晚上背下来,明早就拍。我一看,不得了!正是七爷这段独白。这场戏我演得一气呵成,掷地有声,荡气回肠。观众看到这段时是音乐起,大幕拉上,全剧终。也是酣畅淋漓,回味无穷。”

新书发布会上,陈国宝还饶有兴味地回忆了郭宝昌病重期间,自己前往探视的一段见闻。其时已然意识不清的郭宝昌正躺在医院,“结果他一睁眼,就把针头给拔了,掀起被子就要走。他当时说,什么钟点了,该出通告了,明儿拍什么,怎么拍,都等着我呢。这情形可把身旁的人们急坏了,就让我上前说两句。我半跪半蹲在床头给他说,宝爷——平常我不叫他宝爷,称呼就是宝昌导演。”

“我说宝爷呀,您算算,用了四十多年的心血,写了一部《大宅门》。您现在写出来了,把它写出来是不是您的心愿?没错儿。写出来了,还把它拍出来,也是您的心愿吧?对呀。拍出来还得把它剪出来,还得让它播了,是不是您的心愿?那当然了。播了,你是不是还想看到它万人空巷那一天,谁见着您都挑大拇哥,是不是您的心愿?”那一刻郭宝昌看着陈国宝,“爷们儿,让大夫把针给我插上。”

海葬不留骨灰,遗作手稿捐献母校

中国第四代导演代表人物谢飞,写了《纪念老同学郭宝昌导演》一文收录在《只此一个郭宝昌》中。文中写道:“现在回头看来,在北京电影学院1956-1966年初创时期招收的六届本科近200位导演学生中,可以称得上是天才的就只有郭宝昌一位。他是一个影视戏剧的天才,不是吗?”

发布会现场,谢飞回忆说郭宝昌所在班级在大学二年级时排演话剧《骆驼祥子》,便震惊了整个电影学院。“他是导演系的,排出的作品已经超越了所有表演系的人,足以说明他的才华。上世纪60年代,郭宝昌的经历非常坎坷,他在解放后一直属于反动出身的可教育子女,而我是个高干子弟。有次见面,他就说谢飞啊,你能知道我们老百姓的事儿吗?咱们是隔着的。”

“我一辈子主要是搞电影教育工作,成天在琢磨怎么让学生成才。以前我们只知道绘画、音乐、唱戏、杂技要有童子功,后来通过观察我发现编剧、导演也要有童子功。如果能在十岁到二十岁之前广泛涉猎文学和戏剧,这是人类接受能力最强的时候,如果你有这个天分就能显露出来,这是上大学之后教不出来的。”

“文革后这三十年,电影学院出现了两个天才:一个是张艺谋,他是视觉、摄影、造型的天才,再就是贾樟柯,他是人文的天才。后来我发现郭宝昌也是个天才,他从五岁就开始看戏、接触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博闻强记,中学时候就开始写戏,这就是非常扎实的童子功。《大宅门》由电视剧到话剧,再到京剧到小说,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百年精品、绝品,它是最能表现过去这一百年很多事情的。宝昌走了一年了,我们对他的艺术贡献现在是看得越来越清楚。”

2005年由郭宝昌执导的戏曲电影《春闺梦》,直到今年北京国际电影节才举行了一场放映,为该片摄影的是第五代电影人侯咏。侯咏表示《春闺梦》在视觉呈现上,特别想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用影像去创造京剧中的虚无。“京剧中的‘以虚见实’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可对影像来说这太难了,影像必须要有影,有物才能有影,京剧当中的虚、无怎么体现?我和宝爷讨论了很久,做出了一次大胆的创新。”

侯咏回忆说,第一次见到郭宝昌是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期间。“当时他带着自己导演的电影《神女峰的迷雾》来学院食堂放映——北电有个传统,如果看完电影不满意,就敢当着导演的面起哄,是哇里哇啦真的起哄。之前有导演带着片子来放映时就遇到过,我们看着人家面红耳赤,愤然离去。《神女峰的迷雾》从类型上讲,明显是奔着商业的路子去的,但大家看完都比较认可。宝爷后来跟我提起,还洋洋自得地说,你们当年就没起哄,说明认可我这么拍。他非常善于学习,也多次很谦虚地说过,自己跟第五代学了不少,其实他在1984年拍的电影《雾界》就明显带有第五代的气息。”

1984年后,郭宝昌和侯咏在深圳电影制片厂合作了多部影片,并取得不俗的商业票房。侯咏在回忆起那段经历时表示,“我和宝爷是相差了整整二十岁的忘年交,其实合作什么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在我的人生中是义父般的存在。刚到深圳时,两眼一抹黑,没有宝爷我都不知道怎么料理生活琐事,小到针头线脑他都给我出主意。我从小丧父,在成长历程里没有体会过父爱,没有父亲作为人生的榜样,而宝爷就像父亲一样,我从他身上学会了一个男子汉的宽容、大度和勇敢。什么事在他面前都不是个事儿,这在我之前的人生中是没有见过的。”

新书分享会上,学者刘树生、陶庆梅以及话剧《大宅门》编剧刘深,还有京剧裘派传人裘继戎、青年京剧表演艺术家曹阳阳等也都分别分享了同郭宝昌的过从交往。郭宝昌的夫人柳格格做最后发言,面对众人,她双手抱拳先就深鞠一躬。

“我欠大家一个道歉,我替郭宝昌道歉。从他生病到去世,其实不到一年时间,他一直反复跟我说,去世后不要举办任何仪式,也不要留骨灰,海葬。他总是说,我的作品在那儿,我曾经有那么多朋友,足矣,其它的都不重要。人走了,今天他会记着你,明天他会记着你,时间一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连老太太的坟一起,给我海葬了,都不留。这是他的原话。”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心里埋怨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追思会,没给大家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但我必须遵循他的意愿。这一年来我也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人解释,因为他是一个太游戏人生的人,他觉得没有必要,我活过了,跟大家交过朋友,我这个句号就算画圆满了,足矣。真的,他走的时候都是嘎嘣脆,不拖泥带水。只有一天,他让我全心全意地再伺候了一天,从那以后再也不让。到最后送到医院,没多少个小时,人就走了……”

柳格格在现场也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准备把他很多没有发表的、没有拍成的手稿,一些电影、电视剧剧本,包括他的工作笔记——他有一个嗜好,每天都要写工作笔记、生活笔记,他的感想。现在家里有他堆积如山的手稿、笔记,我想请活字文化副总编辑刘净植老师找人,把这些整理出来,我自己出钱出书,让更多人当成教科书看。”

“最后,我希望把这些手稿都捐献出去。这些资料留着,以后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但我觉得应该献出来。郭宝昌生前并没有让我这样去处理,但他要知道了肯定会特别开心,因为他太喜欢写东西了。我想请谢飞老师接收郭宝昌的遗作,把这些手稿转呈他的母校北京电影学院。这样处理,我觉得最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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