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聂华苓:我家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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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媒体报道,著名华裔女作家、翻译家聂华苓女士于2024年10月21日在美国爱荷华家中安详逝世,享年99岁。

聂华苓1925年1月11日出生于武汉,1948年发表第一篇文章《变形虫》,1949年赴台湾地区从事文学创作,1964年旅居美国,在爱荷华大学教书,同时从事写作和绘画。1971年与作家、诗人保罗·安格尔结婚。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桑青与桃红》《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等。

1967年聂华苓和丈夫保罗·安格尔创立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该计划旨在增进世界文学交往,并按年度邀请各国作家造访爱荷华大学,开展一系列交流活动。自改革开放起,中国作家萧乾、王蒙、艾青、丁玲、茹志鹃、王安忆、徐迟、谌容、张贤亮、冯骥才、汪曾祺、苏童、余华、莫言、刘恒、迟子建、毕飞宇、格非等数十人先后受邀参加该项目。

2005年参与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著名作家迟子建在《爱荷华日记》(《当代》2024年5期)中曾深情记述与聂华苓交往的细节

昨天是安格尔先生的生日。上午我和刘恒跟着华苓老师去扫墓。我买了两束花,一束菊花献给安格尔先生,另一束香槟玫瑰献给华苓老师……华苓老师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和安格尔先生度过的,他们一见如故,走到一起,共同发起了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华苓老师很动感情,噙着泪花,跟安格尔诉说这一年来子女们的情况,也介绍我和刘恒。刘恒去打水清洗墓碑时,墓前只剩我和华苓老师,她拍着墓碑对我说,你看,这里很好,将来把我再放进去就是了。我的眼睛湿了,一个活得灿烂的人,一个归处有爱的人,才不惧死亡。

昨晚参加了日本诗人和韩国剧作家的作品朗诵会。之后和王女士、刘恒去华苓老师家包饺子。我和面、擀皮,王女士和刘恒负责包。刘恒包的饺子是元宝形的,很好看。馅料是羊肉胡萝卜洋葱,华苓老师吃了很多。饭后我们喝酒谈天,华苓老师忽然把我带到她卧室,说你要回国了,给你看样东西。她拉开衣橱,拎出一套银粉色的中式缎子衣裳,说已嘱咐了两个女儿,她走的那天,就穿这套衣裳!她问我,好看吗?我说,穿上后像个新娘!她大笑着,我的眼睛湿了,没有哪个女人,像她活得这么光华和灿烂。

聂华苓女士用她的光华与灿烂,深深影响了一代代中国作家。

《当代》杂志创刊之初,1979年3期曾选载过聂华苓的代表作《珊珊,你在哪儿?》,后又于2006年第3期、2007年第3期发表她的散文《我家的彩虹》《我俩和女儿们》。

今日特别邀请读者共同重温《我家的彩虹》,以表达怀念之情。聂华苓女士与她笔下的韩国艺术家朱晶嬉一样,用她的至情,给世界增添了一道彩虹。

我家的彩虹

文 | 聂华苓

朱晶嬉说:我一进你家,就要大叫。

我说:你一进我家,就有了色彩。

她是我家的彩虹。

1971年秋天,我和Paul在家有个鸡尾酒会,欢迎国际写作计划抵达爱荷华的各国作家。Paul说有位韩裔艺术家朱晶嬉(Chunghi Choo),在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金属艺术,我们也邀请了她。

她一抹黑亮的长发,见面深深鞠躬,简直就是一位娴静的高丽女子。但她那一身彩幻如云的长衫,既东方,也西方,也很现代。那就是朱晶嬉,也就是她的艺术。

她那个人的色彩,她艺术的色彩,丰富我家的生活,有三十几年了。

她不是平静地有条有理讲故事的那种人,对于人和事,她只有感性。她的身世,我也只是零零星星听她讲起而拼凑起来的。

她祖父非常富有,父亲那一代逐渐衰落,但仍然是殷实之家。小时上学有汽车接送,但她老远就下车步行到校,不愿同学看到她家境特殊。父亲喜爱音乐,从小就浸润在音乐中。她幼年丧母。继母对她姐弟三人很冷漠,父亲又不愿干预。她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读东方艺术,并修中国书法。毕业后来到美国,身无分文,父亲寄她一大笔钱,她退还给他。凭她艺术才华读完美国著名的格兰布露克艺术学院,1968年来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至今。

认识她这么久了,她每有一位男友,就带到我们家,介绍给我和Paul。她有过不少男友,可能同时和几个人交往。她笑说:荷尔蒙太多了。每次我家的彩虹和男友有问题,就到我们家来诉苦。甚至深夜,她可能打电话来说:我要马上来和你们谈谈。但她很少听取意见。故态复萌,反反复复。碰上男人,她就迷了窍。我和Paul认为不配她的男人,她也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就这样浪费了青春。她的结论是:这是命。

聂华苓、安格尔夫妇

她很迷信,相信前生和来世。见人就问:你是什么星座?她会讲出你的性格,你的未来,宛如一个星相家。

她说:华苓,你这水瓶座,有理想,喜欢人,也喜欢孤独,创造艺术形式,我这双子座和水瓶座很投合。

你和Paul那个天秤座呢?我问。

他是座大山,爱人,爱美,帮助人,有魅力,重道义。我们也很投合。

我笑说:Paul,我不在了,你就娶朱晶嬉吧!

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是很快活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掩。

她跑到我们卧房,大叫:这么小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呀?

Paul笑说:我们不需要大床。

不行!不行!睡觉一定要舒服!走!我和你们一道去买张国王号的大床!

我们终于折中,买了张王后号的中型床。

她仍不满足,买绸子,找裁缝,为我们做了绸床单,还帮我们铺在床上,好像往日福寿双全的人为新娘布置新房。绸子滑来溜去,我们不习惯,偷偷换回原来的布床单。二十几年了,她那白绸床单至今藏在我衣橱里。她也从来没过问。

她想造一栋自己的房子。我和Paul要给她一块地,在我家山坡上。但她在郊外另看中了一块地,向东的山坡,对着不断变色的满谷绿叶,可看日出,可看新月,可看行云。她说尤其重要的,那地风水好。她要我和Paul去看看。我们当然叫好。于是她自己设计。一栋小巧的房子,走进去突然开阔明亮起来。进门只见一片镂花纤云白纱屏帘,隐隐约约显出另一边乳白客厅,转身进去,长长一幅丝绸蜡染云彩迎面扑来。云彩映着一片阳光灿烂的玻璃长窗。四面圆溜溜的乳白咖啡几上,几枝素兰袅袅婷婷,独立在那一丛红叶似的花钵中。橱柜三层斜叠的玻璃门,映出你三重幻影。

朱晶嬉搬进新房子,大宴宾客。Paul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绸衬衫。我在杭州买的云纹白绸,在香港给他做了一件衬衫。他欢欢喜喜穿上,走起来带风似的飘荡荡。Paul从白纱屏外走进明亮的客厅,朱晶嬉在满屋的客人中突然大叫:Paul,你很性感!叫得他神采飞扬。

她在我家吃饭,像乡下农民弓起两腿坐着,吃到喜欢的菜,故意啧啧出声,一面说:只有在你们家,我才敢这么放肆。

她自己设计服装。质料,色彩,式样,结合成现代派的作品。这儿鼓出,那儿缩小,佩戴着奇形怪状的大项圈,只有她才能那么打扮,才叫人惊艳。宴会上她永远是魅力耀眼的女人。你在校园或街上,有时突然听见有人对你大叫,乍看好像是街头的无业游民。原来是朱晶嬉。她蓬着一头乱发,穿着宽大的褪色旧毛衣,褪色的旧长裤,也许是旧货店的便宜货。

她说她上一代是中国人,见到她喜欢的中国男作家,就会说:我要嫁给他!痖弦、陈映真、蒋勋、林怀民、郑愁予等等,一个又一个,她都要嫁!

她喜欢烹饪,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韩国菜,中国菜,日本菜……她全会做。但她总会变些花样,结果,就是朱晶嬉菜。每个菜有不同的点缀,不同的设计,花草全用上了。每个座位必有玻璃小瓶插着新摘的小花,即令临时叫我去吃饭,座位面前也有鲜丽的小花。她的烹饪就是艺术,每一道菜,展示不同的色彩和形式。

她对外在世界没有兴趣。她看电视,只是看烹饪台,朋友在她家吃饭,谈论时事,她宁可在厨房摆弄菜盘上的装饰。然后,端着一大盘精心烹饪而又别出心裁装饰的菜出来,大叫一声:绿化的!没有盐!没有糖!

糖和盐都对健康有害,她一再警告我们,她的菜越来越“健康”,吃的人越来越安静。但是,我们都会对着她摆上桌的每一道菜大叫:美极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她对时事毫没兴趣,常要我告诉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讲一下。她佩服得很,大声对我叫:你聪明绝顶!

她对美国政治茫然无知。但她本能地,而且热诚地,每次必投票支持民主党。问她为什么,她说:民主党的人看起来叫人喜欢。

她对我谈到死亡无数遍了:我一定短命,基因不好,妈妈三十几岁就死了。我一定会得糖尿病。我死的时候,不要任何人看到我。不要任何人知道,不要任何仪式。遗嘱里都说明了。我就悄悄死去,骨灰撒在大海里。

没人知道你死了,谁去大海撒你骨灰呢?我问。

她至今没给我回答。

她走起路来,可说健步如飞,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件一件金属雕塑,都是她双手琢磨出来的。一件一件惊人的作品,不声不响地展示出来。现在,她已六十七了,仍然说她要短命。仍然不断创造奇妙的艺术,我家三代,不论任何星座,她都待如家人,称呼我们“我的家人”。我们每个人的喜忧,也是她的喜忧。外孙女Anthea的男朋友,一个又一个,她都要看看。外孙Christoph叫她干妈,一年年长大,一年年给他的礼物,从婴儿的小拨浪鼓,逐渐变化到知识性的礼物。他进大学那年,她送给他克林顿总统自传。后来,礼物没法升格了,干脆塞给他一个红包。

她和我一家人悲喜同共。1987年圣诞节前,蓝蓝和李欧梵结婚。他们在法院公证后,我们在家招待两家至亲好友。我特别请了一个厨师,在我家后园雪地搭起大锅大火炒菜。壁炉里的火光欢喜地跳跃。香槟酒一瓶一瓶啪啪喷出。外交官的德国女婿Klaus炫耀他的中文,讲到Paul时,问欧梵怎么说“Father-in-law”,大教授李欧梵醉醺醺地告诉他:丈母爷!一向沉静的华桐笑得前仰后合,将酒一仰而尽。郑愁予醉得要亲吻每个人。满屋喜气洋洋。三岁的Christoph在大人中钻来钻去,大声说:我要结婚!满场大笑。Paul说:你去敲钟,对客人宣布吃饭吧!那沉重的铜钟挂在壁炉台上,小家伙不知道如何敲打。Paul抱起他牵着他的小手拿起铜锤。小人敲钟说:吃饭吧!朱晶嬉不住地说:美极了!美极了!她淌了一脸眼泪。

Paul在机场突然倒下,她哭着为他办丧事,追悼会那天,她要我在头发上戴一朵白花。我说:他不在了,看不到了,不必戴花了。她将花插在我衣襟上,突然哭出声来,我已麻木无泪,墓地,墓碑,都是她和我母女三人一同奔走选择的。

Paul每年的生日,和他生前一样,她必做一个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蛋糕,手捧一束鲜花,和我一同到墓园去。我带着他喜欢的秋海棠,和一大杯威士忌。我们一同清洗墓碑,将花摆在墓前,我将威士忌一滴一滴洒在墓上,一面对Paul说话,就和他生前一样,告诉他家中每个人的情况。朱晶嬉接着对他说话,告诉他我很健康,生活很好,要他放心。我最近出版的书,她坚持烧一本给他。《三生三世》那本厚书,我和她一页一页地烧,烧了好一阵子。

Paul和派克(Gregory Peck)在60年代,同时应总统之邀参加美国第一届国家艺术委员会。两人都是美国上一代的古典人物,六年相处共同讨论如何促进美国文学和艺术,成了好友。派克应邀来爱荷华演讲,Paul已故去。他一下飞机就问我是否仍在爱荷华,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派克说Paul是他所认识的最诙谐的人。他夫妇俩临走前在小城闲逛,突然有人迎面向他大叫:Paul Engle是我美国爸爸!原来是朱晶嬉。他们就在街上谈起Paul,派克说他很怀念Paul。

她喜欢音乐,奏鸣曲,室内乐,歌剧,协奏曲,她全喜欢,她说音乐引诱她创作,引诱她开拓创新。她的作品是纯美和内涵的结合。她早期的丝绸蜡染色彩富丽,艳光逼人。后期的作品是各种不同金属雕塑,多半是银白雕塑。寥寥的线条所表现的优美形式,隐含心灵的神悟,音乐的谐美,流水的荡漾,女性的孤傲透着蒙蒙性感。你痴痴看着,庆幸你有那份纯美的享受。

朱晶嬉从不谈她的艺术成就。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史密森博物馆,法国罗浮宫博物馆,以及丹麦、英国、德国的博物馆,都收藏她的作品。她主持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的金属艺术创作坊,三十多年来,用她创造的特有的金属艺术制作方式,教导出的许多出众的学生,在当代美国艺术界已崭露头角,得到重要的艺术奖。

朱晶嬉那个人,就是个情字。她对艺术,亲人,至友,都是死而后已地奉献她的情。

2005岁末风雪漫天,鹿园

发表于《当代》2006年第3期

稿件初审:张 瑶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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