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这一站到那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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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搬家,这已经是住在台北的第十次搬家了。每次搬家就像在乱阵中要杀出重围一样,弄得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出得重围,回头一看则已尸横遍野,而杀出重围也不是真的解脱,是进入一个新的围城清理战场了。

搬家,真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事,在清理杂物时总是面临舍与不舍、丢或不丢的困境,尤其是很多跟随自己许多年的书,今生可能再也不会翻阅;很多信件是少年时代保存至今,却已是时光流转,情境不再;许多从创刊号保留的杂志,早已是尘灰满布,永远不会去看了;还有一大堆旧笔记、旧剪贴、旧资料、旧卡片,以及一些写了一半不可能完成的稿件……每打开一个柜子,都是许多次的彷徨、犹豫、反复再三。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不可能再用的东西舍弃,光是纸类就有二百多公斤,卖给收旧货的人,一公斤一元,合起来正是买一本新书的钱。

还舍弃一些旧家具,送给需要的朋友。

由于想到人生里没有多少次搬家,可以让我们痛快地舍弃,使我丢掉了许多从前十分钟爱的东西,都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一些成长的纪念。舍掉的东西林林总总,恐怕有一部货车那么多。

即使是这样,这次搬家还是动用了四辆货车才得以完成。这使我想起从前刚到台北,所有行李加起来不过一只旅行袋;后来搬家,则是一只旅行袋加一只帆布袋;学校毕业时搬家竟动用了一部小货车,当时已觉得是颇大的负担。

在时光的变迁中,有些事物在增长,有些东西在消失,最令人担忧的恐怕是青春不再吧!许多事物我们可以决定取舍,唯有青春不行,不管用什么方法,它都是自顾自地行走着。

记得十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住在屏东市一家长满臭虫的旅店,为了看内埔乡清晨稻田的日出,凌晨四点就从旅店出发。赶到内埔乡时,天色还是昏暗的,我就躺在田埂边的草地等候,没想竟昏沉沉地睡去了,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天。

我捶胸顿足,想起走了一个小时的夜路,难过得眼泪差一点落了下来,正在这时,我看到田中的秧苗反射阳光,田地因干旱而张开的裂纹连绵到天边。这种非常之美,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立即转悲为喜,感觉到如果能不执着,心境就会美好得多。

那时一位农夫走来,好意地请我喝水,当他知道我来看日出的美景时,抬头望着天空出神地说:“如果能下雨,就比日出更美了。”我问他,下雨有什么美?他说:“这里闹干旱已经两个月了,没有下过一滴雨,日出有什么好呢?”我听了一惊,非常惭愧,以一种悔罪的心情看着天空的烈日,很能感受到农夫的忧伤。

后来,我和农夫一起向天空祈求下雨。我深切地感知到:离开了真实的生活,世间一切的美都会显得虚幻不实。

假如知道了无论有没有阳光,人都能观照,就知道了舍与不舍,都在一念之间。

不只是搬家,每个人新的一天,都是从这一站到那一站,在流动与迁徙之中,只要不忘失自我,保有热血与志气,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我们现在搬家还能自己做主,到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身体的搬家,如果不及早准备,步步为营地向光明与良善前进,到时候措手不及,做不了主,很可能就会再度走进迷茫的世界,忘记自己的来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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