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达华是香港乃至华人影坛有史以来最具「雕塑感」的演员:他高大魁梧,散发着荷尔蒙飚飞的性魅力;同时心性细腻,兼具了商务成功人士的熟男风采。任达华的脸极为立体,浓眉大眼气宇轩扬,仿佛古代名将的后裔,让人充满安全感;同时也能幻化延异,具备奸佞、残暴、精分的多种品格。这张脸的帅气,在于结合了优雅的轮廓和黝黑的肤色,混合了极度的粗犷和极度的细致,如此稀世珍宝,注定无法成为大众偶像。对比一下他的同辈周润发、张国荣、钟镇涛,便知道任达华的长相有多么「非主流」,更何况,任达华的长相也非一蹴而就,非岁月无以蒸馏。任达华的长相和气质,都是时间「雕刻」而成,28岁之前平淡无奇,28岁之后神采绝然,集风度、嬉皮、忧郁、匪气和毁灭感于一身。如果华人明星中有「中道开颜」这种说法,那就非任达华莫属。28岁之前,任达华在邵氏影视剧或跑龙套或演配角,也偶尔获得主角的机会。他的电影代表作是《欲火焚琴》,电视圈是曾红极一时的《千王之王》(或许还可以加上当时的国民剧《家变》),两部都是男二,但长相未曾定型,缺乏辨识度,加上主角华彩太重,未能成功突围。《千王之王》(1980)甚至在小他6岁的刘德华挂帅出演83版《神雕侠侣》的时候,他还只能在这部剧里饰演戏份不多的耶律齐。《神雕侠侣》(1983)到28岁气质渐成,任达华的第一个担纲主演的影片是钱鸣章的《魔战》,作为低成本B级恐怖片,它有粗制滥造之嫌,却也有难得的气氛营造,更关键是任达华的长相即压得住这个高度张力的精神病患者设定,也压得住影片中奇奇怪怪的风格造型。而这部影片传递出的信息似乎就是,任达华是一个怪力乱神世界的信使,与B级片有着超自然的亲密性。《魔战》(1984)
到30岁出头,任达华雄姿英发,在《大明群英》和《书剑恩仇录》中演绎了两位帝王(朱元璋和乾隆),但都被人遗忘。这或许证明此类长相于正面突围不能,只能斜(邪)道超车,此时他港台往返,演尽两岸配角,作品已累计达80部,却籍籍无名。《大明群英》(1987)21岁出演的《煮鹤焚琴》和33岁出演的《雪在烧》风格类型相似,都是香港新浪潮导演的奇情虐恋之作,12年仿佛一个轮回。换句话说,任达华没有享受到香港影视狂飙突进的福利,但却赶上了香港电影日暮西山前的光辉余波。《雪在烧》(1988)
1990年,形貌气质抵达巅峰的任达华开始搅动部分边缘类型片,这并非是人们惯常以为的那样是一个接一个地奠基,而是同步发生。他一边在《再战江湖》《浪漫杀手自由人》和《喋血街头》中树立一种急于上位的凶悍大佬或者凶悍杀手形象,一边在《香港舞男》里展现健美和熟男风采。他甚至更进一步,在《香港奇案之雾夜屠夫》中演绎变态杀手。《浪漫杀手自由人》(1990)如此来看,香港的黑帮片、风月三级片、邪典电影,似乎都是和任达华共同进化的,如果说黑道角色尚属于任达华比较典型的「舒适区」,那么《香港舞男》名为三级风月,实际上挖掘的是他的正向魅力,模型对标的是大洋彼岸的理查德·基尔。影片中的三位主演的选择颇具深意,万梓良和郑浩南似乎都是与任达华形貌风格相近的演员,区别在于温度——万梓良过热,郑浩南过冷,任达华则冷热兼备,在角色光谱上适配性最强。《香港舞男》(1990)
《香港奇案之雾夜屠夫》是《香港舞男》的逆转版,代表他的阴冷极点,这个角色日常衣冠楚楚实为变态杀人魔,成为一代人的儿时噩梦,随后的《羔羊医生》和《乌鼠机密档案》又是噩梦中的噩梦,冰点中的冰点。而在温度计的另一端,他在《鸡鸭恋》《舞男情未了》和《与鸭共舞》中的热情输出,成为香港电影中男性绝代风华的另类样板。《羔羊医生》(1992)任达华作为「舞男」的搭档有刘嘉玲、关之琳、吴君如和叶玉卿,他负责荷尔蒙的魅力,床戏吻戏足够敬业,却保持一种类型片中的礼节,不似郑浩南那样贩卖夸张的屁股。有时候这种角色会和黑帮、虐杀题材结合在一起,比较典型的就是《香港奇案之强奸》和《赤裸羔羊》,前者是一个黑社会身份的纯情暖男,后者则是希区柯克式的人物,是《迷魂记》中詹姆斯·斯图尔特以及《本能》中迈克尔·道格拉斯等欲望角色的延伸体。
《本能》(1992)在这些题材敏感的「爱情动作片」中,任达华与邱淑贞成为一对经典CP,《赤裸羔羊》中邱淑贞回追并在车顶上冒雨爱抚的一幕,是香港古往今来三级片历史上最香艳的一幕。二人产生如此的化学反应,在于特征互补,一个冷硬中透射出温暖,一个风骚中蕴含着单纯,更重要的是两个人既放得开,又彼此维持在绝佳的尺度,从无真正露点,却能道尽三级片的精髓。《赤裸羔羊》(1992)任达华与邱淑贞合作的除了《香港奇案之强奸》和《赤裸羔羊》之外,还有《我是一个贼》和《红灯区》。两人的奇迹在于,这些合作都是香港三级片中的良心之作,成功奠基了各自的成熟性魅力,但又没有像徐锦江、叶玉卿、翁虹等人那样遭遇恶意污名化。《我是一个贼》(1995)
任达华以三位一体的姿态在90年代崛起,论及邪典电影,他和黄秋生是一时双璧;论及三级风月,他似乎是唯一的男性顶星;而论及黑帮片,他也已经渐入佳境。1996年他出演三部《古惑仔》,扮演黑道大佬蒋天生,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扮演过十几次类似的角色,但都非脸谱化,而是有各种不同的反差(比如《侠盗高飞》的阴柔和暴虐)。《古惑仔》(1996)这种全面异质性的形象,让任达华仿佛是异域来客,1998年《杀手之王》中的炽天使是一个身为警员的行业杀手,代表着那个时代超验角色的近乎无所不能。《杀手之王》(1998)
《我和僵尸有个约会2》中的僵尸王将臣也是如此,这些高度B级片风格的作品,笼罩着一层玄学外衣,是那个时代过火癫狂之象征。《我和僵尸有个约会2》(2000)1998年是任达华的事业分水岭,邪典电影和三级电影急速衰落(这有电检的原因,也有产业和美学的影响),43岁的任达华开始了单向类型的奋战。也同样是这一年,他开始与杜琪峰的银河映像合作,开启自己黑帮片的光辉岁月,但风格却为之一变转向了写实性脉络。银河映像的创作以黑帮片为核心,却经常没有核心角色的分配,人物形象也扑朔迷离变化完全,《非常突然》如此,《枪火》也是如此。任达华在前一部里演警察,后一部里就是黑社会,在这种群英会式的男性精英舞台上,刘青云占据中心的次数最多,但任达华的调性最高。《枪火》中他扮演阿南仅仅是二当家,却完全盖过高雄扮演的大佬。他西装油头一尘不染一丝不乱,道尽了黑社会的细致,与上司下属(包括王天林扮演的对头)形成了奇异的反差。《枪火》(1999)但要实现这种角色的全面绽放,还需要足够的烟火气设定,这是其写实主义的根基,从叶伟信的《朱丽叶与梁山伯》到《黑社会》,任达华的角色徘徊在黑道的自然法则和家庭的日常生活之间,成为了支撑整部电影的基石。因为有他压场,黑社会电影告别了自己的夸张和漫画式基因,迈上写实主义巅峰。《朱丽叶与梁山伯》(2000)从2005年的《黑社会》到2006年的《黑社会2》,不但是杜琪峰黑帮类型化的的突破,也是任达华的角色突破,从2000年到2009年,任达华七次提名香港金像奖最佳演员奖(4次男主3次男配),但都失之交臂。按照他当时的说法,最接近影帝宝座的角色是《黑社会》中的阿乐,他演绎的是一位极端隐忍又凶狠毒辣的角色,原是众望所归,最后大奖却颁给了影片中的另一位男主梁家辉。这个结果,似乎是和影片内龙头棍归属一样的神奇概率游戏。《黑社会》(2005)在银河映像的作品中,任达华一半时间演警察一半时间演黑社会大佬,前者的经典之作是《机动部队》(当然也包括成色不足的五部续篇)和《跟踪》,后者的巅峰是《黑社会》系列和《放·逐》。《机动部队》(2003)当然无论警察还是黑社会,任达华都演出了某种冷酷写实的共性,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机动部队》中扇耳光的经典戏份以及《放·逐》里扇黄秋生耳光的戏份,二者的方法逻辑有其共性,既可以视为典型风格的特征,也可以视为杜琪峰过于模式化的设定。《放·逐》(2006)这种「过于模式化」可能就是影响银河系演员得奖的潜在困境,最吃亏的是刘青云,任达华参演十年同样颗粒无收。回到《文雀》和《跟踪》,这两部影片呈现了很多日常性的精彩,比如街头摄影、口含刀片、讲猫和狗的笑话,但总是给人表演性质居多,深层挖掘不够的嫌疑。以至于任达华虽有影帝提名,却被众所周知地视为止于提名,毫无得奖机会。《文雀》(2008)任达华是香港电影史上扮演黑帮老大次数最多的演员,这似乎成了他的一个标签,并且被视为他的「绝对舒适区」,以至于在《黑社会》系列之后就失去了业内所认可的上升空间。与此同时,他扮演的警察数量众多,但多数时候止于功能性角色,实为酱油,意义不大。因此,他可行的突破方式,似乎就是「返璞归真」,祛除掉过往的类型标签,从头来过。《天水围的夜与雾》与《岁月神偷》就是这样的作品,前者会让人想起当年的虐杀狂电影,但清空了类型特色,以社会纪实化的风格进行重塑,在此任达华的角色虽然仍属变态,但是属于一种写实主义人物的高度摹写;至于《岁月神偷》,像是情感散文,涉嫌操弄情怀,有太多过誉之嫌,但落实到任达华以及吴君如的演出,却几乎是无可挑剔。尤其是任达华,他对任何情绪细节的微处理都如他手上的钟表一样精准(《我和我的祖国》中的那个钟表匠角色也是其延伸),节律却在不知不觉间扰动人心。《天水围的夜与雾》(2009)这两部影片让任达华达到从业以来的表演巅峰,以双片提名金像奖影帝,并最终以《岁月神偷》问鼎。新世纪十年终成正果,他的演技派身份也为之正名,这可以被视为祛魅和去符码化的成功——毕竟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标签。但同时这也归功于他长相的变化:在55岁前后,他的面相开始淡去中年时段引以为傲的复杂性,变得淳厚、和善和坚定。《岁月神偷》(2010)但奇怪的是,任达华固然能在作品中清空曾经的标签,但无法清空观众的过往记忆。金像奖影帝的加身带给他可见的福利,是进军内地的福利和一大波片约,但这些作品仍然在牢牢地延续着之前的边缘类型:黑帮电影、奇情虐杀电影,甚至在和蔡卓妍合作的《雏妓》中再试风月灵药,当然更不乏各种警匪片中的各色警察(即使头衔越来越高)。此时他已经60多岁,人们对他的认知从未改变:B级里的顶级、配角里的C位,能有效提高影片的性价比。《雏妓》(2014)当然这也和任达华的原则有关,不摆架子、不计戏份、不挑角色、不拒绝任何的阴暗面,也不计较地域。这让他成为一位集成度甚高的演员,不止是正统的,也是邪典的,不仅是华语的,也是国际的。2003年他在《古墓丽影2》打了一次酱油,隔年在《亡魂复活》中担纲男二,之后持续的一波《蝎子》(2008)、《赤色危机》(2010)、《夺宝联盟》(2012)、《巫山云雨》《绝密跟踪》《太极侠》(2013)让他成为了当代跨国属性最高的男演员,不过仍是在B制作当中。《古墓丽影2》(2003)至于沉降内地,即插即用来说,他在《守望者:罪恶迷途》《杀生》中给人留下过深刻印象,但其他的角色(包括那几部最主旋律的片子)几乎都有过度消费之嫌;而在香港本地,他最近十年的巅峰、也是仅有的担纲主演的三部影片中的两部,是《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与《雏妓》,出于某些敏感的原因,这两部影片都被划归入三级之列。《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2014)
期间任达华导演了唯一的影片《李碧华鬼魅系列:迷离夜》,这是与李志毅、陈果合作的集锦片,他自导自演的《赃物》一段毁誉参半,是三部中品相最差的一部,这或多或少是经验的缘故,但如过往一样,他扮演的那个偷骨灰勒索对方的邪典角色也再次获得观众的好评。任达华在2019年的港产片《小Q》中担纲主角,影片改编自日本电影《导盲犬小Q》,是亲情治愈戏,演出过《岁月神偷》的任达华扮演片中那位中年失明、孤僻暴躁的天才糕点师也毫不费力,然而更为触动观众的是他和梁咏琪的苍老之态——他们巅峰颜值时合作的《杀手之王》仿佛还在昨日,如今似乎换了一个世纪。《小Q》(2019)
当然,梁咏琪只是玉女容颜的衰老,任达华还带着身体机能的衰退,也是在这一年,他在商业活动时遭遇行刺,虽然未伤及要害,但也意味着他不再是「圣体不侵」的神话。任达华的苍老和衰退,令人心疼,因为这是雕像最立体的衰落过程。他在28岁始得形貌,在35岁之后以三位一体的姿态封神,冷硬、风情、兽性、健美都刻进了肌理条纹。43岁,雕姿趋向写实,成为警匪二元的丰碑。55岁,返璞归真露出慈爱和佛相。这种多元变化和与此交织的角色变迁,其实道尽了任达华身上绝对意义的雕塑感——而今,我们面对的是过度消费导致的风化和侵蚀(要知道他演了300多部影视剧)以及雕像的自然衰退,对他来说是苍老、身体衰退、荷尔蒙的消亡以及吸引力的逐渐蒸发,套用阿伦·雷奈的话来说,这就是「雕像也会死亡」。任达华是自我的雕像,也是港片的雕像,是肉身,也是历史,纵然岁月侵蚀风化衰败,也注定会在观众的记忆里高居(另类)神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