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韩江获诺奖,像是扇向韩国某些人的一记耳光

内地明星 2 0

韩江 图/IC photo

2024年10月10日那天,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不是大众盲目猜测的残雪或村上春树,也不是学界期待的安·卡森或品钦、提安哥⋯⋯而是年仅53岁的韩国女作家韩江。即使她在公众领域的知名度稍稍高过去年的福瑟和大前年的古尔纳,但还是有不少人想当然地对她不以为然,潜台词是:论资排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70后“小妮子”?

韩国媒体的反应也有点复杂,第一个韩国人、第一个70后、第一个亚洲女性获奖,这个奖就好像是扇向韩国某些男人的一记耳光。不知道诺奖委员会有没有考虑到韩国性别歧视、剥削和霸凌的普遍状况?远不说女演员张紫妍等不堪性剥削自杀事件、N号房事件,也不说那些换脸性骚扰的中学生,我首先想起的是今年巴黎奥运后爆出令人难过的新闻:

奥运羽毛球女单金牌得主、韩国一姐安洗莹,在夺冠后公开炮轰韩国羽毛球协会,随后更曝光她遭国家队霸凌的内幕——因为她在队内年纪最小,故必须为“前辈”们料理杂务,历时长达7年,甚至要替队中男前辈“手洗内裤”。安洗莹长年被迫承担队内的繁琐杂务,除洗内裤外,还要修理前辈们断掉的球拍线、打扫前辈房间⋯⋯即使去年杭州亚运会期间,安洗莹右膝受伤休养,仍需要这样做,即使那时她已经被视为国际羽毛球明星(世界羽毛球联盟在2023年度把她评为最佳女球员和最有前途球员)。

老实说,这新闻发生在极度大男人主义横行的韩国,我一点都不意外。韩国女性因此更努力更争气更有成就,也不是拜这压力所赐,而是女性本身就有足以傲视这些猥琐男的才华,如果被折弯(比如说张紫妍的惨剧),那不能不说是社会的共业。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韩江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小说家,可以想象她曾经遇到过多少阻力。猛然我想起《82年的金智英》里梦想成为作家的金智英,原著小说在2016年出版的时候,看这本书的女艺人竟然遭到男粉丝的强烈抵制;女导演金度英执导的电影上映时,甚至还有韩国男性联名上书青瓦台要求禁映——韩江的成名作《素食者》不也有类似的险些遭禁的遭遇吗?——这一切都与韩国著名的支持本土文学的政府取态构成很大反讽。

众所周知,韩国极其盼望有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为其民族精神增光,于是有类似“举国体制”推销诺奖候选人的传闻。这次韩江获奖也被某些观察者视为“韩国35年外译政策的果实”,不过我想,这个外译政策的资源,在数年前还是严重倾斜向老诗人高银这样的男性名家身上的,直到高银被指控性骚扰事发。韩国文学界和关注韩国文学的人才断了这个念想。

其实我之前也是高银诗的爱读者,也有很多年认为他是理所当然最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他的诗大气磅礴,洒扫江山之间的崎岖不平,为韩国近代史芸芸众生立传申冤。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给韩江的授奖词:“表彰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里面的“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放在高银诗上也毫不违和,甚至更彰显。但之所以高银不获奖,我觉得恰恰在于他言行不一,一方面关注了广义的、历史上的脆弱创伤;一方面却在个人行为上给他所骚扰的韩国女性制造了新的创伤,且无视她者的脆弱,这是当下的、针对个体的犯罪。

高银沉默了,但这不代表韩国政府会心甘情愿站到韩江她们这一边。韩江获奖后,新闻传出她曾因在世越号沉没事件中问责朴槿惠政府及支持在野党,而在2016年就被政府列入黑名单,获得国际布克奖时甚至不获政府祝贺。而这次获诺贝尔文学奖,现任总统尹锡悦的所谓贺文,也因为太假惺惺而被指像是AI代笔。

那么说以上是韩江获奖在文学以外的抗争意义吗?也不尽然,文学内部的抗争自有文学特有的方式,不需要剑拔弩张。

看回韩江的作品,除了《少年来了》、《永不告别》这样直接表现韩国民主进步史上遭遇的惨剧之作用于具体个人身心的作品——具体到让读者有切肤之痛,当年我在阅读《少年来了》时数度掷卷,就是因为她描写的死亡充满感官质感——也有更多处理日常生活里遭遇的压抑与创伤的,除了《素食者》里不时出现的男权社会压力和暴力的阴影之外,我在她的诗作里遭遇了更多。

2024年10月11日,在韩国首尔光化门广场举行的户外图书馆活动上,一位女士正在挑选韩江的书 图/视觉中国

韩江的诗(中译本《把晚餐放进抽屉》)也擅长处理生死,骤眼看来深受高银影响,但她诗中的生死动辄摆荡到极端的两边:貌似不相干的、或者血肉相连的生死。死亡意象、伤害意象和幻象,在她的诗中比比皆是,且往往以组诗、连作的方式呈现出绵绵不绝的力量——或沉哀。比如说这首堪称上品的《马克·罗斯科和我——二月的死亡》:

没有必要事先阐明

马克·罗斯科和我毫无关系

他生于1903年9月25日

死于1970年2月25日

我出生于1970年11月27日

现在还活着

只不过

偶尔想起

在他死亡和我出生之间经过的

九个多月的时间

他在工作室旁的厨房里

用刀划过两只手腕的清晨

那前后几天

我的父母行房

没过多久

一丁点的小生命

在温暖的子宫里凝结

在深冬时节纽约的墓地

他的身体还没有腐烂的时候

这件事并不神奇

只是悲凉

我的心脏当时还没有跳动

只是一个小点

不懂得语言

不知道光线

不懂得流泪

只是凝结在

浅红的子宫里

在死亡与生命之间

如同裂缝般的二月

坚持,再坚持

终于在即将愈合的时候

在冰雪融化了一半,更寒冷的泥土里

他的手还没有腐烂的时候

(卢鸿金 译,下同)

诗中两个艺术家的生与死距离原本甚远,在诗人的魔法下变得如此接近、纠缠甚至重叠。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属于一般诗人能够驾驭的联想,但后半部惊心动魄,把生死之间的互相吞噬又互相滋养用颖异的意象彰显出来。

诗集里更有另一种让人想及上世纪那些自杀的自白派女诗人如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等的、更为切身于女性自我的创痛史,如《流血的眼睛》系列,且看其三:

如果被允许,我想谈谈苦痛

初夏的天际

仰望着摇曳的巨大柳树

随着那灵魂的频率

领悟到灵魂破碎的瞬间

(真的)如果被允许,我想询问

即便如此破碎

我仍然活着

皮肤柔软

牙齿洁白

头发依旧乌黑

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

跪下

记忆起根本不相信的神时

救救我,这句话如此隐约闪烁的理由

眼睛里流淌的黏糊糊的东西

为何不是血而是水呢

破碎的嘴唇

黑暗中的舌头

(还是)流向漆黑开合的肺脏

我还想询问

如果被允许的话

(真的)

如果不被允许的话

创痛与祷告也许属于人类共有,但求救、疾呼的权利被允许与否的纠结,恐怕更属于女性的真实困境。作为强有力的写作者的韩江并非不能克服这困境,但她不轻言克服,她更擅长把历史嵌在遥远的背景前,衬托自己作为女身在压力下的微弱的抗力以及局限,一如《傍晚的叶子》的比喻:“我的身体/像巨大的缸子一样越发深邃/想起舌头和嘴唇/我后悔了/我似乎了解/起身又是百年/得在太阳底下行走/那里的傍晚叶子/用别的光线翻身/淹没在漆黑之中”。

这个女身,清晰地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在不同的诗中告解着,不卑不亢,也毫不畏惧可能接踵而至的伤害与污名。在《致孝。2002年冬天》的结尾,一个日常的母子在海边嬉耍的场景,渐渐变成对死亡本质的直击和韩江的自我启示,那里面的“因为”如此理直气壮,让我们相信即使母亲伤痕累累,她也没有被击败。

因为大海还没有到来

直到它把我们卷走为止

因为我们会这样并排站着

因为我会再捡一些白色的石子和贝壳

因为我会把被海浪打湿的鞋子晾干

拍落粗糙的沙粒

有时也会 瘫坐在地上

用脏手 擦拭眼睛”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廖伟棠

责编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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