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农场迎新岁,好戏连场共开怀
可敬的炊事员
在农场的春节文娱活动是令人难忘的,也可以说是历史上少见的。这么多文武大官登台献艺,是许多人想也想象不到的吧!
时间是1958年2月18日,即农历年初一下午,地点是北京北郊昌平县秦城公安部干部劳动农场的小礼堂。平日这里只是开会和放映电影,不能演戏,可是这一天战犯们却把它当成临时剧场;就在放映电影的银幕下,作为临时的舞台。
报幕员是原天津直辖市市长兼北宁铁路护路司令杜建时,他一口标准北京话,神采奕奕地走上舞台。本来这里没有幕布,他却装模作样地,用手像拉着最漂亮的丝绒幕布一样,略显吃力地从东慢慢地拉到西边,算是“开幕”了。
平日,我们下雨和冬天便在这里看电影,其他时间是在外面空坪看,而每次看电影,主要的地区都是我们坐,旁边和后面,除公安部农场干部与家属外,还有附近一些老乡们。今天不知是认为这些人演出的东西不值一看,或是过旧年都忙没有时间来欣赏我们的演出……
总之,除战犯外,只请了一位贵宾,而这位贵宾还是主持这次盛会的宋希濂亲自跑了几趟,才千呼万唤把他请了出来。你猜这位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宾是谁?
当他没有入场时,连战犯们都没有猜到,他竟是留在大厨房给我们过年做饭的唯一的一位炊事员。其他炊事员都回去过年了,只有他一人在战犯们协助下,照常在工作。凭这一点,就够使人尊敬了,何况他平日对战犯们的关怀真的是像对待亲人一样。
有一次,我去挑开水,不小心把一桶开水倒在厨房门口,其余的几位炊事员,有的埋怨我不小心,只剩下这两桶开水,倒掉一桶,只能让我们少喝一些,有的漠不关心,照常在吸烟。
我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时,这位可敬的炊事员从大灶后面一跳出来急忙问:“烫伤了脚没有?”一句话,仅仅一句话,这种“只问人不问水”的关怀之情,直到今天,我一想起来,还没有忘记。
何况他马上跑出来看了看我的双脚的确没有烫着,又匆匆为我再烧开了一大桶水,还一再对其他几个炊事员说:“他们劳动半天,水都不能喝足,这太说不过去了!”
他不止对我一个人这样,每个和他打过交道的“同学”,对他都会产生好感。
有一次,我去大厨房帮忙剥豌豆,我刚被从地里叫回来,只穿一件单衣,而且汗湿了,所以坐下来后,感到有点冷。我正想要提出回寝室取衣服时,他把自己穿的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一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轻轻问他一声:“你这样做不怕别人批评你吗?”他当然懂得我问这话的用意,是怕别人说他“敌我不分”。他轻轻一笑:“这是按政策办事,怕什么!”
军长唱地方戏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这位炊事员尊姓大名,可是我们却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绰号“鲁智深”。这不只是从他魁梧的身材和络腮胡等看像鲁智深,更是他的个性爽朗,敢打抱不平等,十分像《水浒传》中那位英雄。所以大家一看把他请来坐在当中,都认为是非常合适的。
当“贵宾”入座之后,报幕员清脆的京腔响彻了整个小礼堂:“敬祝各位身体健康,学习进步,新春万事如意!”大家不约而同地为这几句话而鼓起掌来,接着是:“第一个节目:湖南花鼓。”这是由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和一一四师师长夏建勣合唱的。
战犯所中,湖南人最多,占了十分之一强,这也许是由于“无湘不成军”的关系。当兵打仗,过去是湖南年轻人的出路,所以,将军们当中湖南人最多,被俘当战犯的自然不会少。杨伯涛一开腔,唱出了真正的湖南味,便赢得了几声喝彩声。
第二个节目是第三兵团副司令兼桂军第四十八军军长张鸿文演唱的桂剧《王佐断臂》,这个戏的台词还是第七兵团司令、被人称为“桂林才子”张淦写的。战犯中,两广同学人数仅仅次于湖南人,所以桂剧也是很受欢迎的。
登台唱京戏、越剧、苏州评弹的陆续出场,都很有一手,连不懂这些的“鲁智深”听了也连连鼓掌叫好。事后他不止一次地向其他几位炊事员说:真没有想到这些人不但能武能文,还有这么高超的文艺技巧,实在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的事,可能比他看到听到的还多得多,否则这些人怎么能统治中国那么多年呢!
最后一个节目,比预期的效果要高出好多倍,谁也没有料到,看来只是一个歌颂新中国农民在新中国成立后所过的幸福生活的节目,竟会变得比什么“相声大师”的相声还会使人笑痛肚皮。如果有意去编一曲喜剧,肯定不会有这样好笑。
南腔北调笑声不绝
这一幕“小康人家多幸福”,是由军统局东北九省督导室主任文强与国防部二厅副厅长沈蕴存合编合演,也就是自编自演的独幕剧。
文强和我是军统局的多年老同事,也就是被人称为“军统特务”的。沈蕴存却不肯接受“特务”这一不光荣的称号。
按照一般情况说,国防部第二厅也和过去军事委员会军令部二厅一样是搞谍报的,也就是搞军事情报的,一向是军统所掌握的公开特务机关。
他这个副厅长却对这顶帽子不感兴趣,有时甚至是坚决否认他是个特务,因为他过去一向是在军队中主管通讯工作,从通讯连长、营长,一直晋升到通讯兵第四团少将团长,都是搞通讯。
1948年,国防部二厅厅长、老牌军统郑介民被明升暗降到国防部当了次长后,厅长一职便由非军统侯腾副厅长接替了,侯便把他在陆军大学的同学沈蕴存拉去当了副厅长,一年多便东逃西躲,厅长逃台,副厅长被活捉。
有一次,许多同学当着我的面要我证实,我这位同宗老兄是军统特务,我连忙说:“他虽属牛,还没有入庙。”
沈蕴存一听,连声否认他属牛,他说:“我是属马的。”
我当即说明,特务的特,是牛旁一寺,说他属牛未入庙,只是沾了一点特务的边而不算是特务。由于我给他解了围,所以他对我很有好感。
可是我这个人是爱开玩笑的,有一次,我和他合作抬土,我说:“我能与我有三同关系的老兄合作,十分荣幸。”
他马上把土筐放下,忙问:“你不是证实我和你不是同行(同是搞特务)而只是‘同学’,同姓沈,怎么能算是三同呢?”
我说这一同,是同属“温情主义者”。他一听就乐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写墙报揭发过人,也从不会提尖刻的批评,是一位十分忠厚的明哲保身的老好人。当然,这一同他是愿意的。
这次他和文强合作演戏,他自愿充当女主角。因为战犯所中都是男人,被俘的将军中没有发现一个穿裙子的,所以演什么需要女角,都由男的扮演。
这次沈蕴存扮女角,真是笑话百出。他除了请管理员借来一套花衣服外,还用一块花布把半白的头发包了起来,耳朵上用小红辣椒一边挂一只当耳环,并把白粉笔调成水抹在脸上。
一出场,大家都笑了,他更加得意地学着农村小脚女人一样,一扭一扭地走着。可能是一阵欢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开头几句台词,他还能对答上来,后来便急得没有擦胭脂的脸,也透过粉笔的白色泛出红绯。
文强是湖南腔,沈是江苏盐城人,满口苏北话,两人一问一答,真是南腔北调。下面的人越笑,他越着急。而躲在一旁递台词的兵工署稽查处少将处长廖宗泽,是一位非常热心的人,他一看沈蕴存对不上来,便大声把台词念了起来。
这位同学平日说话一向高门大嗓,他怕台上的听不清,便更放大声音,虽不到声震屋瓦,却也掷地有声。台上演员还没有听清,台下的观众却听得一清二楚,话剧一下又变成了双簧戏。
女主角在和男主角争吵时,只听到男的叫骂声,女的在表演动作,张口无声,对答的话是从台后发出来的。这一场表演,把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些人眼泪都笑了出来。不少人说,虽看过不少中外名演员演出许多好戏,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次看到的这么开心。
散场时,笑声仍未绝,许多人一直笑到吃饭时还在笑。这样的戏,除了这一次,哪里还能再看得到呢?
灯谜游戏惹起小风波
我们这次一连痛痛快快玩了三天,除演出外,还有各种棋赛和克郎球赛以及打桥牌、猜灯谜等。
这次下棋等准许以糖果、香烟作为赌注。宋希濂的棋艺高,围棋、象棋都赢得不少糖果;杜聿明的桥牌打得好,也是常胜将军;我过去会打弹子(台球),所以打克郎球也赢了。
猜灯谜主要是自己编写,也有用旧的较少人知道的贴出让人猜。
曾扩情贴出一张,两句话打一字:“良人做事颠倒,专寻丫头开心。”
马上有人指出这一字谜不健康,并说:“你过去寻丫头开心还不够,今天编出这样的字谜想说明什么?”
他急了,马上把谜底写出来,并说这是一个老的字谜,不是他编的,是打一个“饼”字,并愿收回。
也许由于过年,普天同庆,这种小事也就没有人再追究,但扩大哥却不敢贴了。他说:“我一肚子都是旧东西,也分不出哪是健康,哪是不健康的,我猜你们的好了。”
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贴出一张:“狗咬狗,打一常见的字。”很快就有人猜出来,这是监狱的“狱”字。
接着又有人认为:政府都把我们当人看待,为什么他把自己和“同学”当狗看待?这一顶小小的帽子正准备扣在他头上,我在旁边插了一句:“过年嘛,快乐一点,不要再咬了!”
立刻有人“嗯”了一声,我连忙说:“我说错了,我说不要吵,把吵字说成了咬字,这是话出无心,言之无罪,请诸位原谅!”一场小而又小的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很久没有人猜出的是:“金木水火土,打五虎上将。”
我们中唯一的王上将,听人说这字谜没有人能猜出,他便用很轻蔑的神态“呸”了一声。一些聪明的人,看到他这一表情,联系到他的名字,马上就猜了出来,这是打四川军人中五个上将的名字,即邓锡侯、杨森、刘湘、刘文辉、王陵基,不正好把金木水火土都联系上了吗?
王上将为什么要“呸”一声,主要是在他的眼中,除杨森外,其余不是他的学生就是他的后辈,所以,不屑与他们同列为五虎上将之末。
三天过去后,又半玩半学习了十多天,才又投入了紧张的劳动与学习之中。而这一次过春节的情景,我认为不说一下,这一辈子就是下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过的了,焉能不为之写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