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2日,漫画大家廖冰兄去世,陈丹青悲叹:廖冰兄逝世,中国漫画死了。
生前,廖冰兄已经对自己的身后事做好了“三不”打算: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
老友说骨灰都不留,未免太过了,廖冰兄反驳:“死了之后,大家都是一把灰,还有什么差异呢?”
“我这个人穿不起龙袍也不想当皇帝,若死后同大人物摆在一起,既会有辱人家的尊严,也会使我自惭形秽。
如果我那个“灰”盒子正好搁在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太”的盒子旁边,她老是给我唠唠叨叨地,
“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会不时心惊肉跳,我怎受得了啊?所以,不如把骨灰散尽,让我魂游四方,岂不快哉!”
很洒脱的生死观,也很诙谐,廖冰兄的人也是这样的。
从他的名字开始,随意潇洒、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就已经贯穿他的整个人生。
廖冰兄原名叫廖东生,是因为父亲早逝,他与妹妹廖冰相依为命。
兄妹俩感情很好,于是在画画投稿的时候,索性用“廖冰兄”作为笔名。
黄苗子曾回忆1945年与郭沫若一起去参观廖冰兄漫画展发生的趣事。
当时郭沫若对廖冰兄的名字很好奇,在得知名字的由来后,他一本正经反推:
“嗯,我明白了,根据同样的道理,高剑父一定是高剑的父亲,郁达夫的夫人一定就叫郁达,邵力子也一定就是邵力的儿子……”
不但给自己取笔名取得如此潦草,廖冰兄给四个子女取名,何其随意。
大女儿刚出生时,他们抗日救亡宣传队在嘉陵江边,廖冰兄就给女儿取名廖陵依。
后来,廖陵儿(零二)、廖陵珊(零三)、廖陵思(零四)都有了。
挚友老烈帮他解释:
“他给这4个孩子如此取名,一来图个省事,二来也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零”——零者,也就是一无所有、穷光蛋的意思。”
也许就是全身“空空如也”的人,心里才能装满了对国家的热爱,以至于国家危难之际,年轻的他,不管不顾马上就站了出来。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22岁的廖冰兄冒着枪林弹雨,回到老家,买颜料画纸,闷头画了100多幅“抗日画”。
其实,当时他在香港已经有一份稳定工作,担任《伶星》杂志编辑。
但听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毅然辞职,加入抗日洪流。
那时的年轻人,每根脊骨都写满了勇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铁了心要以蜉蝣残躯掀起惊天巨浪。
廖冰兄一呼百应,年仅10岁、7岁的两位弟弟也开始创作漫画、写诗,投身抗战洪流。
40年代初,妹妹廖冰及其他几个弟妹还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弟弟余光仪年仅20岁就成为游击支队的司令员。
除了他们,当时以叶浅予为首,一批上海漫画家组成“救亡漫画宣传队”,在队伍到达武汉时,廖冰兄也加入其中。
叶浅予回忆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
“他夹了一卷宣传画从广州赶赴武汉,20来岁的小伙子,一副瘦身材,一对大眼睛,说话像开机关枪,全无保留,毫不客气。
在见面的几分钟里,把南方人特有的热情全部发射出来。从此他就成为‘漫画宣传队’的中坚人物。”
乱世儿女,如草芥,亦如巨树,人并不渺小,当一粒粒尘埃聚到一起,力量超乎敌人想象。
救亡漫画宣传队窝在武汉的一座古庙,如饥似渴地绘制巨幅宣传画,揭露敌人的暴行,画完就立即展出。
他们都知道可能会有祸临己身的那天,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倒下去的身影,将会成为一粒种子,去唤醒更多的民众,站出来一同保家卫国。
廖冰兄永远无法忘记,台儿庄战役获胜的当晚,救亡漫画宣传队全体人员欣喜若狂,连续干了一个通宵,赶出了一批画,第二天拿着画上街宣传,动员群众支援抗战。
但抗日不能单靠热血、勇敢,更现实的问题一个个排队等着宣传队。
集体在武汉那会还好,那时普通队员月薪30元。
叶浅予是中校月薪80元,他却直接把工资拿出来跟大家一起花,大家都尊称他为大哥。
但后来,廖冰兄等人被分到桂林宣传作画,又要躲空袭警报,也要操心一日三餐从哪里来。
当时,宣传队每月经费600元,能不能拨、什么时候拨,还不一定。
加上币值每天都在倍速地贬,物价上涨,廖冰兄几个人只能卖画度日。
没钱只会影响肚子,却妄想影响他们的心情,廖冰兄曾回忆同行的黄新波:
“最‘快活’的乃是黄新波,即使在揭不开锅的日子,还有兴致涂花了脸,披张破毯子唱大戏。”
据不完全统计,抗战的其中三年,廖冰兄发表于报刊的漫画就不下3000幅。
抗战胜利后,廖冰兄坐着难民车准备送一批画去展出,结果车子途径贵州时翻车了,廖冰兄和怀胎4月的妻子伤到了锁骨。
好不容易把画送到香港,作品《枭暴》不翼而飞,廖冰兄重画了《枭暴》,在法国展出时,《枭暴》又被盗了。
法国组织方特别紧张,廖冰兄宽慰他们:
能找到偷窃的人就不要罚他了,问他是不是喜欢这幅画,如果喜欢就送给他了,我再画就是了。
不仅是廖冰兄,抗战期间几乎是中国漫画的创作高峰期,搁在当下也绝不失色,某位日本漫画家就曾承认:
“照我看来,现在中国的漫画比日本的还好得多。
漫画家是一致团结抗日的,因为以这做中心目标,所以思想上非常坚强,加以技术也常进步,版画等也有很精妙的。日本的漫画,现在的确是打了败仗。”
40年代末,廖冰兄定居在香港,1948年黄永玉来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没有地方住,但又不好意思去别人家借住。
廖冰兄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指着他冷不丁问大家:谁愿意带他回家住一阵子,全场瞬间安静。
廖冰兄又自顾自打破僵局:“那你跟我回家吧。”就这么让黄永玉到自己家暂住了大半个月。
那时,廖家三十来平方米的房里已经住了好几个人。黄永玉回忆当时:
“我看到环境很嘈杂,小孩吵啊闹啊,廖冰兄半夜三更抱着走来走去,这是生活的压力。”
廖冰兄自称会作曲,有一天灵感大发,捏着刚画完画的铅笔,就开始作曲。
黄永玉好奇地蹲在旁边,听了大半天,腿都麻了,也只听到一个音符:“咪……咪咪……咪咪咪……”
黄永玉打趣说:“我这个最接近作曲的人都认为,鸭子要成为作曲家,恐怕都比他容易得多。”
1995年,广州准备筹建广州艺术博物院,内设“廖冰兄艺术馆”。
廖冰兄以为是专门给他建一个艺术馆,于是强烈反对,后来市领导亲自来跟他解释,他才表示理解。
还说:“哦,好啦。既然你们要建公厕,有我这么一坑,这还可以接受。如果是专门建廖某一个什么馆,那就万万不能!”
廖冰兄为人很搞笑幽默,这是几乎所有接触过他的人的共识,但他的画总让人觉得沉重。
一直以来,常常有人问他:漫画不就是搞笑,幽别人一默的吗,有必要搞得那么死气沉沉的?
廖冰兄也不厌其烦跟人一再重申:“我的漫画是骂画,为被害的善良而悲,为害人的邪恶而愤,我不想搞笑。”
廖冰兄因此被称为“悲愤漫画家”。
廖老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另一句话,他说过:“我不要冷漠地站在世界上,而是在受难中与所有生命同在。”
这句话最打动我的,不是廖老“在受难中与所有生命同在”,而是他一生都与所有生命同在,而且为此,他一生都让自己处于“在受难中”。
哪怕到了晚年,已经是和平年代,无须要他再卖画为之拼命,他还是不断捐画、捐钱。
自己继续过着俭朴的生活,却拿出毕生积蓄50万搭建了“廖冰兄人文专项基金”,只做两件事:
一是从事少儿美术教育,一是从事社会公益事业。
二女儿廖陵儿分享喜悦:
“一名只上过4年级的流浪孩子在基金会的资助下得以学习电脑技术,后来还取得了大专、本科文凭,甚至成为了高级工程师。
他现在在深圳可以买车买房,我真的很欣慰。”
廖冰兄早年用画画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中国的新生自有他的一部分功劳,晚年他还在用画画,去改变国家下一代的命运。
即便晚年的他,早已脱离了当初的“受难群体”,可他还是降下自己的位置,走入新的受难群体。
他从年轻到老,一直在践行着那句话。
下面是廖冰兄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