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快手We我们工作室 图 | 陈巨

户外直播跟撂地卖艺一样，也遵从一句老话：刮风减半，下雨全完。如果是小雨，武文会撑起一把透明雨伞，护住话筒，把“武文大舞台”的直播进行下去；但如果是暴雨，直播只能暂停。武文曾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又从文工团登上话剧舞台、电视荧幕，最终走进网络直播间，成为“主播武文”。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武文心中并无太大波澜。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你怎么知道哪朵云彩会下雨？” 名人

天色擦黑，山东烟台龙口市的嘉元梦想不夜城人潮涌动。穿过飘着浓烟与孜然味的小吃街，前方一大片空地上，人群密不透风。有摇着蒲扇纳凉的，有抱孩子遛弯儿的，也有纯路过看热闹的，此时都停下来望向大屏幕，“武文大舞台”直播马上开始。

立秋刚过，风从海上来，给龙口这座城市带来清爽凉意。后台，武文正在和导演沟通内容，进行直播前的最后准备。

武文这天穿了件无袖白色背心，浅色破洞牛仔裤，黑色松糕运动鞋，戴一副圆框眼镜，皮肤紧致，背挺得很直，很难看出他已年过五十。他像不少年轻人那样，维持着每天凌晨入睡、中午起床的“非典型作息”。

晚上7点一到，摇臂摄像机飞快滑过台下人群，武文热情饱满的开场语响彻现场：“武文大舞台，有梦你就来！”他拿着话筒走向舞台中央，步履生风，昂扬自信，在灯光与音乐的加持下格外有气场。

这个占地数百平方米，有着一流灯光音响的舞台并不属于任何电视台。它的来头与名字一样直截了当，既是武文自己的舞台，也是由武文全权把关的竞技类舞台。

武文大舞台的直播每周从周三持续到周六，每晚的参赛选手轮流挑战，分别决出日冠军、周冠军与月冠军。年底，月冠军之中将会诞生“年度十强”与总冠军。

登上武文大舞台的方式很简单，直接拨打武文在自己“快手”账号主页留下的电话号码报名就行。然后上传一段才艺视频，若合适，就敲定日期上台表演。

当然还有一种更随性的方式——站在现场围观的人群之中，举起手，“嗷”一嗓子，把武文吸引过去，递过话筒，唱几句，唱得大家纷纷鼓掌，就能直接上台参加海选。也正因为这样简单透明的方式，武文大舞台天然地成为草根表达自我的平台。

武文主持海选现场时，遇到过这样颇为戏剧性的一幕：一位拿过某档电视节目年度冠军的选手上武文大舞台唱歌，结果被淘汰了。是一个卖水饺的大姐“干掉”了他。

对此，武文表示司空见惯：“评选不是我说了算，是直播间的网友们投票说了算。武文大舞台就是‘关公战秦琼’，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选手们来自不同行业，年龄各不相同，表演山歌、民歌、流行歌，不可避免会让武文大舞台稍显混乱，甚至有些“土味”，但同时也能让观众看到网络直播时代最稀缺的品质：真诚。

武文始终记得两个深深打动他的选手。

一个是在家看了7年孩子的“宝妈”，她登上大舞台，一手端包子，一手握话筒，说话时不仅声音在颤，盘里的包子也在颤。而当她唱起摇滚，还是英文摇滚歌曲时，极具爆发力的高音掀翻全场。

另一个是位保洁大姐，伺候父母8年，送走老人后，以为人生终于可以喘口气，但老公突然病倒，她又回到病榻前，一过就是5年。13年弹指一挥，当她与自己所爱之人作别之后，她想起自己心里未完成的小小梦想。登上大舞台唱歌那天，她拉着武文的手哭了。

对山东人来说，武文是承载了一代人青春回忆的符号。每晚直播结束，武文至少还得在直播现场逗留20分钟，他要和大家合影——山东16个地级市都有赶来看直播的父老乡亲。

武文越来越火，但质疑的声音也随之而来：他怎么也开始搞直播了？

多重身份

武文有着多重身份。

每晚出现在武文大舞台直播间的产品，都是武文用每周一、周二两天时间谈下来的带货合作。他说，在互联网上讨生活的人没有时间休息。

一场演出，从搭建舞台那一刻开始就在烧钱。武文算过一笔账，光是买灯光和音响设备，就投进去了200多万元。买摄影机，100多万元。导播车、导播台，请嘉宾，报销食宿，给获胜者发奖金，还得给20多人的团队发工资……每办一期武文大舞台要消耗3万多元——开播整一年，已经办了150多期。

每晚开播，武文会在选手两轮比赛间的20分钟空当里，抓紧时间卖货。助手们把桌子抬上台，他往嘴里塞月饼、牛肉干、饼干等，拍大特写，镜头里能看清月饼的每一颗馅粒，以及武文笑起来时眼尾的每一丝皱纹。

他总是给新来直播间的网友解释带货的原因：“家人们，我得把今天发给冠军的1888元红包挣出来。”

武文也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挣扎和矛盾。以他在当地的影响力，引来赞助不是难事儿，但他不愿意。

“很不自由。我老觉着，自己要能够把这件事做起来，就还是自己来吧。”

独挑大梁始终是很艰难的，因为武文还有另一重身份：公司老板。

他说起这件事总是语带遗憾：“我以前有260多名员工，现在，只有20多个人。”

2019年，武文开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办公地址在济南最热闹的购物街山师东路。他租下3600平方米的办公室，年租金186万元。

2020年以后，演出与文艺活动全部按下暂停键，没有演出，就没有钱。武文给团队发工资，发到了实在发不出来的那一天。2021年，团队基本解散，剩下现在这20多号人，办公室也搬到了郊区。

这是他回忆过往常常感到辛酸的一件事。

实际上，武文在文艺领域的才能早有显现，他在文工团搞创作的同时，进入电视台兼职做艺术顾问，其间参与拍摄了山东电视台的栏目剧《绝对故事》，创办《喜剧学院》，这档喜剧节目的豆瓣评分高达9.4。

2010年，武文加入山东综艺选秀节目《我是大明星》，连续4届担任评委。节目开播第二季，诞生了“大衣哥”朱之文。

从文工团到电视节目，武文演出的观看对象变成了电视机前的万千观众，这也意味着曲高和寡的文艺作品不再适用。他得逼着自己转型。

当时代的洪流再次转向，传统电视媒体逐渐式微，武文又一次站在了分岔路口。

2022年，办了12年的《我是大明星》突然停播，作为评委的武文也消失在荧屏中。许多人通过各种渠道问：“武文哪儿去了？”“原来你们那舞台多好，老百姓都能上去唱歌，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平台了。”

武文心里想，他应该做点什么。

挣扎与进击

武文抱着很大期待来到“快手”直播间。

从结果看，山东观众确实很给面子。2023年8月11日，武文大舞台第一次在“快手”开播，刚开始就有8000多人围观。兴奋的武文对直播间里的网友大喊：“能不能上10万？我能不能拥有一个‘10万+’的直播间？”

当晚，他的直播间最高人气达到8.7万。这对新人主播首播来说已是非常亮眼的成绩。第二次直播，直播间最高人气突破25万。武文一登场，大家对他的回忆又回来了。

武文入驻“快手”两个多月涨粉199万，成为2023年“‘快手’百大主播”。他在这片新土壤上获得了他想要的关注与认可，但是，他忽然开始觉得心慌。这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武文的风光都在人前；人后，他面对自己时总带着点儿拧巴，觉得自己就应该拼命忙，每晚下播要带着团队复盘到12点，自己凌晨2点睡觉，第二天起来继续准备直播和带货。他每天回想前一天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怎么又说了“缺心眼”的话，怎么一会儿在直播间疯狂跳舞，一会儿又给人讲大道理。

“我都不知道哪个我是真正的我。”

有一次他光着脚在水床上跳绳，脚一滑，摔得四仰八叉。弹幕里有人说：“武老师50多岁还这么拼，真敬业。”

武文说，人要豁得出去，“豁”的就是自己。

他很少跟人说起从电视台转到短视频平台的痛苦与挣扎。“我认为专业性很强的节目，在互联网上并不受欢迎。我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发现网友们喜欢什么，需要什么。”

哪朵云彩会下雨

武文总会想起那个来自山东枣庄的男孩。

他二十七八岁，患有尿毒症，脸色发青发黑，隔一天需要做一次透析，没办法离开自己的城市。

武文去枣庄办大舞台的那天，男孩对武文说：“我终于把你盼来了，无数次想登上你的舞台唱歌，但我怕赶不回来做透析，命就没了。”

即使历经人间无数事，武文还是会为这种倔强和顽强感动。武文也是普通工人家庭出来的小孩，他知道自己从默默无闻走向万众瞩目付出了多少努力，也因此知道一个普通人对“被看见”的执着有多深沉。

“武文大舞台跟许多直播间不一样，不是自己人唱唱跳跳。我们要让三百六十行的普通人站在‘C位’，让他们被看见。”

因为当有一束光为他亮起，再平凡的脸庞也会染上生动的光彩。这就是草根舞台的魅力。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武文却渐觉世事无常。

2002年，武文的妻子突然被检查出患上了强直性脊椎炎，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而那时武文在外地拍戏，每次最少也要离家三四个月。同时，给妻子治病很快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为了挣钱，武文开始参与电视台的节目制作。

而在20年后，他以一己之力办武文大舞台，困难更多，更重。武文开始和山东各地的文旅局谈合作，2024年7月，他来到烟台龙口，在当地新开的嘉元梦想不夜城搭建武文大舞台，在“快手”上进行了20多场直播。大舞台还担负着线下引流的作用，有演出，公园才好卖票。不少夜市摊主说，武文大舞台开播以后，他们每晚的收入从500块钱涨到1000块钱。

直播找到门路，日子稍微好过点儿，可惜天公又不作美。渤海湾地区的雨季从7月开始，从白天到傍晚，每天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户外直播也遵从一句老话：刮风减半，下雨全完。

武文常常打着伞完成整场直播，下小雨没事，护着话筒就行。但要是突然来一场暴雨，台下就一个观众也没有了。没了观众，舞台气氛瞬间变冷，网络直播间的人数也会跟着往下掉。一环扣一环，最后全完。

武文说，他现在最害怕的事就是下雨。

即使如此，在每一场充满变数的直播开始前，武文仍然会给团队打气：“人生就是这样，不知道哪朵云彩会下雨，走着走着，就天高水阔了。”他一直相信并且依靠的，就是这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力量。

最近，大舞台直播现场有位专门从蓬莱赶来的75岁老太太。女儿带她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武文。

武文听说之后笑了笑。他说：“您别急，我会一直在这里，今天见不到咱就明天见，明天见不到就后天见，一辈子那么长，真的，咱们总有一天能见到。”

（撰文：白鸽，受访者：快手三农创作者——武文大舞台，摄影：陈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