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还明珠,世间再无琼瑶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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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4日,作家琼瑶离世。离开的方式,是预先留下遗嘱、录好影片,于家中烧炭自尽而亡。

有人说这种离开的方式“很琼瑶”!

也有许多人说,这样的离开方式,刷新了自己对琼瑶的认知。

琼瑶的离去,毫无疑问地在华文世界的各个阶层都引起了或大或小的震动。

从家庭主妇到学院菁英,从中国到海外,谁不熟悉“让我们红尘作伴 / 活得潇潇洒洒”的旋律?

谁又不曾在电视上看过(即便只是无意中看了一阵)《梅花烙》或《青青河边草》?

更别提虽然琼瑶在近20年来已经无力制作畅销戏剧——在现代网络世界仍然持续爆火的马景涛咆哮表情包。

那些因情绪过度激动而经典的台词、扭曲夸张而令人发噱的表情,配上马景涛充满生命力的演技。

让琼瑶创造的戏剧生命在网络迷因中借尸还魂,永生不死。

正如今日,琼瑶虽已完成丧葬仪式,安然入土,但她所引起的争议与讨论,仍如漫天沙尘,在各个舆论场上引起论战与叹息。

到了人生的最尾端,琼瑶依然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的那个奇女子。

而在她之后,亲情、爱情与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欲望,将不会再有这种琼瑶式的展演方法。

琼瑶的传奇,在于她身处华文世界由封建摆渡至现代生活的关键节点里。

在这由传统到现代的过程当中,琼瑶笔下的男女,原先是五四精神的继承者,中国发动第一次现代化革命的主体。

但在这世代的青年中,后来选择去台的这一群人(也正是琼瑶父母所在的群体),却成为了彻底的失败者。

因此,原本代表进步力量、探索自由恋爱可能性的青年男女,在这场巨大的失败中,被挫伤了自信心与主体性。

他们成为想爱不敢爱、好不容易爱上却无力对抗父母体制或宿命安排的无力主体。

激动而羸弱、情深却缘薄,这种特殊的美学,实应放在这深刻的时代背景来考虑。

琼瑶成名作《窗外》,看似狗血的师生恋故事背后,其实是迁台第一代男性的生命故事:

男主角康南,在大陆已婚,49年后只身来台湾省,留在大陆的妻子被迫自杀。

这使康南郁郁寡欢,始终无法重振精神。与女学生江雁容的恋爱,他看似愿意奔赴,却在江雁容强势的母亲反对拆散他时,显得苍白软弱,提不起一口气来反抗。

敏感而早慧的琼瑶,本身即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琼瑶的父母陈致平、袁行恕在四川成都时,就是以师生身份相恋,怀孕时原本欲堕胎,却发现怀了双胞龙凤胎而决定生下孩子。其中的女孩,便是琼瑶。

1949年后,琼瑶随家人移居台湾省,大时代的动荡,让这位自小学便懂得投稿《大公报》写小说的女孩,终成一代通俗言情故事的祖师奶奶。

当然,在那时的台湾,愁苦的不只是外省来台的忧郁男子,本省男人同样有口难言。

出身台湾省家庭的作家郑鸿生在《寻找大范男孩》当中便感叹,在台湾“两代三姓”(清朝、日本、民国)的命运下,自在“大范”、有尊严有气度的男人身体,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愁苦、缺乏自信、攻击性强、一点也不慷慨闲适的男性。

因此,在琼瑶一代女性成长的过程中,无论是带着战争创伤来台的康南老师,还是因为经历了数度身份转换而沉默的台湾男性,大约都没办法成为给琼瑶女主角幸福的情人,也很难做好祝福、守护女儿爱情的大家长。

然而,自由恋爱意味着这一切完全被打破,也伴随着家族对人们的保护力将烟消云散。

人在其中,仿佛置身于荒原之上,将会是何其兴奋,又何其不安?在这样激荡的情绪之中,向无边的命运呐喊一句“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或者“我受不了了,我疯了!”是否也很恰如其分呢?

琼瑶的最早一批创作,如《窗外》,始于60年代。

彼时,理想父亲的缺位,让师生恋、不伦恋反反复复占据了琼瑶故事的中心。

才子佳人的戏码,早已不能在民国里重新唱响,激情无处安放,恋人只好双双共赴黄泉,或者遇上生死伤残、精神疾病或致命绝症,以痛苦作为爱欲的出路。

换句话说,琼瑶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往往空有满腔的激烈爱火,却无承受爱火的体质。

如《窗外》的康南,也许若留在大陆,与妻子相守,他便能真正坚强起来、作为“大范男人”而存在。

然而,作为战败者,甚至无法守护妻子的他,也无余力再去替他与女学生的爱情多争取些什么。

更微妙的是,在琼瑶小说中,常常执行“棒打鸳鸯”工作的反对派父母,往往并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相反地,在琼瑶的故事里,不乏这样的情节:

这些恶魔一般的父母,自己也曾经是为了新派爱情观念不顾一切的少年少女。

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曾经为了“追求自我”、反叛家庭,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此强力要求子女不要步上自己的后尘。

这样的故事格局,究竟是在影射琼瑶自家父母(因师生恋结缘却反对女儿的师生恋)。

“我也年轻过,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一代迁台的才子佳人,活生生将青春断送在虚妄幻想上,政治上既没有质疑领袖的空间,苦闷无处发泄。与白先勇的“孽子”对照,琼瑶的诸多疯魔女主角,何尝不是另一种在离散与现代化暴力中孕育的“逆女”?

白先勇的同志男孩,是民国精英后代,给予了战争失败的父辈最狠毒的诅咒:其无后乎。

而琼瑶的女孩们,同样不安于室,不过倒没有成为相互恋慕的女性爱侣,而是将激烈汹涌的爱情全数灌注在异性情人身上,直到父权体制招架不住,群起攻之为止。

在令人眼花缭乱,充满死亡、伤害、精神失常甚至强暴的琼瑶式爱情幻想中,国族的失落一次一次被搁置、主体完整的许诺一次次被延宕。

因此,琼瑶写出台湾少女的心声,不仅仅在于颠倒天地的爱情,而在于透过女性的视角,尝试描摹这份对打造秩序、拥有稳定“新爱情”的向往,同时也微妙隐藏着对旧时代爱情天长地久的渴望。

既然无法再成为新中国的掌舵者,那么,怀念旧社会的爱情,或许还能找到一丝丝温暖?

在台大中文系教授林芳玫的《解读琼瑶爱情王国》访谈中,深度调查了“女性琼瑶观众”对于剧情的看法。

林芳玫发现,这些观众其实是明知这样的剧情有夸张、不现实之嫌,但却因为这其中蕴含了现代罕见的古典“一生一世”爱情美德,而为之陶醉。

在受访记录中,爱看琼瑶剧的女性观众,其实内心都明白,这样的爱情在现实中相当难得、甚至认为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依然为此痴狂。

在自由恋爱的时代,寻找已经失落的、具有封建特色的“天长地久”爱情幻想,琼瑶难以复制的魅力,也正源自于此。

她是在“一切都烟消云散”的雾雨朦胧之中,对于过往帝王时代泪眼汪汪、过度滥情的回眸;在战后台湾都市化的车水马龙声中,琼瑶是古典中国市井抒情传统的夕阳余晖。

她的爱情是想得而不可得、甚至故意求而不得的矫情,背后则是新时代的人们对旧时代的乡愁与激情。

若试想一下,让金庸来串个戏,则琼瑶所有的爱情,都是殷离对张无忌式的:

殷离爱的张无忌,是那个不存在的幼时的张无忌,不是长大以后真实的张无忌。

琼瑶爱情的所有灾难、危机,也全然来自于外部敌人,而很少来自两个人之间的相处课题与真实矛盾。

在这样的时空错置之下,琼瑶笔下的男男女女,活在“爱情幻想”中的时间,远比活在真实亲密关系中的时间还长。

这,自然也可说是它改编成影剧的成功密码。

毕竟现代影视产业最重要的功能、也是最强大的商业模式,便是提供人们精神遁逃的幻想世界。以此而言,琼瑶对爱情的瑰丽幻想,对亲密关系理解的各种错位、过度激情与幼稚,天生便注定要在影剧产业中发光发热。

当然,这也是时代变化的正常轨迹。

婚姻典范从父母之命到自由恋爱,并不是一瞬间完成的线性过程,而是反反复复曲曲折折的河流。

每一个河道弯上,我们都有很高的机率遇见琼瑶,且让她带给我们安慰。

直到1998年,《还珠格格》登台。

“皇阿玛”终于硬起来,即便中间仍有波折、误会与暴力,但作为父亲的皇帝,终究有气度守护儿子、女儿们的爱情。

从时间上来看,《还珠格格》是琼瑶大红大紫之后的作品,早已不是那个写出“恋爱与腿孰重”荒谬台词的少女。

体制的浸润与滋养,让琼瑶的剧本至此摆脱了早年的疯魔性格,成功敷衍一出“活泼民间格格”与“痴情皇家子弟”充满活力的爱情故事。

相较于60年代的政治大气候的压抑,90年代已是两岸重新开放交流的时刻。

在《还珠格格》脍炙人口的故事中,民女“小燕子”与真格格“紫薇”之间,因为一连串的阴错阳差,建立了珍贵的友情。

在这年代里诞生的《还珠格格》,看得见经典的“乞丐王子”故事中“真皇室”与“假皇室”之间的张力。

但,最终小燕子以满满的天真烂漫,加上紫薇贵族式的正直德行,在君 / 父 / 夫的联手爱护之下,两人都一度在皇宫中取得了准正统皇室成员地位。即便最后重返民间,也都获得了心爱的男人相伴,以及父亲的谅解。而皇后与容嬷嬷作为“坏女人”代表,则是有心无力、邪不胜正,早已不再是那可以强行拆散少年爱侣的强势母亲。

若在今日,将《还珠格格》的故事,与早年《窗外》、《梅花三弄》文本相对照,再辅以琼瑶一生的轨迹。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想:与其说琼瑶像她早期的这些疯魔女角,不如说,小燕子与紫微的组合才是琼瑶的最后真身。

小燕子的皮、紫薇的骨,又浪漫又古精灵怪,但又同时是体制所认可的纯血贵族,还拥有令男人死心塌地臣服于她的魅力。

不过,《还珠格格》便是琼瑶王朝的颠峰,此后再无这种现象级的作品。

21世纪的《情深深雨濛濛》算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此后,琼瑶不再是新时代影剧票房保证。

其后尝试的改编、再版,声势都大不如前,终至慢慢退出影视娱乐圈。

这是为何?摊开华语娱乐圈的时间表,在《还珠格格》播出的隔年,五月天、周杰伦与蔡依林的歌声已经陆续响起。新一代人的感觉结构与欲望缺口,早已不是琼瑶可以满足。

而琼瑶阿姨笔下英姿飒爽的小生们,也早已成为大叔,甚至开始面对死亡。

曾以胡天胡地的爱情调动一代人心绪,甚至掀起舆论骂战的琼瑶,慢慢成为新时代口中的“琼瑶阿姨”,绝迹江湖。

不过,琼瑶在生命的最尾端,仍然勇敢做了一回自己的主权者,证明了她自己并不是这些敢爱又不敢爱、只能以自杀作为生命出路的苍白的、受创的生命。

诚如许多人已经指出的,琼瑶的最后决定,当真可说是与这世界众生红尘作伴、潇潇洒洒,证明了自己是真正的明珠。

她的离去,与刘家昌一样,是一代离散世代失败者的告别。

此后,世间再无琼瑶剧。

华文世界的男男女女,依然会有属于这个时代的烦恼,依然会在追寻新主体受挫时,试图召唤死亡的幻觉来给自己赋能——或掩盖真正的问题。

然而,专属琼瑶那个年代“反抗父母媒妁”的张力,已然消散;

高歌快活的小燕子,也绝无可能再现身于当代的宫斗剧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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