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首属于自己的“青春之歌”,林道静的出现则让这首永恒的旋律成为一代人的集体回忆。当身着素雅的蓝色旗袍和一袭白色纱巾的谢芳,从银幕上款款走来的时候,人们便不约而同地记住了那份独属于东方女性知性的美丽:质朴无华,却高贵优雅;温婉无争,堪称不谢的芳华。
《青春之歌》剧照
12月19日凌晨2时14分,著名表演艺术家、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之一、大众电影百花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谢芳,在北京安贞医院逝世,享年89岁。其子张京在告亲友函中表示:“我妈走得很安详,如同睡着了一样没有醒过来,我有万般的不舍妈妈走了,我们是真的不舍!亲爱的妈妈是驾鹤西归了,她是去找我父亲去了!”
2021年6月19日,谢芳在第24届上海电影节闭幕式现场。视觉中国 图
“一股子符合这个角色的耿直和朝气”
1935年,谢芳出生在湖北省武汉市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其时国难当头,东三省沦陷日寇铁蹄之下,是以父母给她取的原名“谢怀复”,取意心怀故土、光复家国。这个不带丝毫娇娥脂粉气,反倒颇有几分巾帼大丈夫壮志豪情的名字,也预示了她日后走上革命文艺道路的非凡历程。
幼年时迁徙于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小谢芳在家庭的教育和熏陶下,展现出喜好诗书,酷爱文艺的过人天赋。1950年,一家人定居武汉后,居所所在汉口胜利街的楼下就是中南文工团(后改名为武汉歌舞剧院)。彼时还在中学就读的谢芳,经常观摩演员们排练节目,萌发出对舞台表演浓厚的兴趣。
1951年,谢芳在中学毕业后进入中南文工团。个子高挑、容貌清秀的她,不仅在这里打下了扎实的表演功底,也邂逅了相伴一生的爱人张目。两人举案齐眉,在歌剧《小二黑结婚》《白毛女》《开花结果》等中有过合作,可谓一对舞台璧人。
1997年6月5日,张目、谢芳夫妇在西安出席活动。视觉中国 图
上世纪50年代后期,作家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出版问世,一时洛阳纸贵。书中的女主人公林道静,从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青年,逐渐成长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新中国文学史上首个放射着青春光彩的女知识分子形象,吸引了无数青年读者的追捧。而将一袭蓝色旗袍的林道静形象定格在大银幕上,正是当年正值青春妙龄的谢芳。
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北京电影制片厂决定筹拍《青春之歌》,谁来饰演女主角林道静自然成了选角时的重中之重,“片中发生的一切事,都要通过林道静的眼睛看见,通过她的耳朵听见,要围绕她的成长进行。”导演崔嵬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选拔,白杨、张瑞芳、秦怡、秦文等多位女明星也都表达了想要出演的强烈意愿。崔嵬在调入北影厂前,原是中南区文化局局长,同时也是中南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他想到了24岁的新秀谢芳。
据说,谢芳第一次试镜的效果并不理想。她看上去又瘦又小、气色不佳,因为灯光架设的原因,一口皓齿也显得并不好看。还是在崔嵬的亲自关照下,化妆师将谢芳的头发剪短,摄影师调整了灯光和机位,服装师也为她换上了浅蓝色的旗袍,再加上一条随风翻飞的白色围巾。最终使得谢芳在“道静跳海”这组出场镜头中,将一位素雅洁净的知识女性形象印刻在了亿万观众心中。
《青春之歌》剧照
“我也问过崔嵬导演为什么最终选了我,我想还是因为我有一股子符合这个角色的耿直和朝气吧。”谢芳曾回忆说自己在从武汉开往北京的列车上,捧读小说研究角色,“林道静是一个面色苍白、十分俊美的女学生,我有那么俊美吗?我平时不怎么注意,年轻的时候连镜子都不怎么看。”在整个拍摄过程中,崔嵬对谢芳的表演很少做硬性规定,她逐渐为自己的表演定下了“具体人、具体戏、具体演”的九字方针。
影片中,林道静攀上电车,向“一二·九运动”的游行队伍喊话的镜头,无疑是《青春之歌》的经典画面。谢芳回忆说,当时只有画外配乐,喊话的具体台词,剧本上并没有写。“当时那么多人,我总不能跑到崔嵬导演那儿问我应该怎么演吧,我就自己设计了一下台词,‘同学们,不要怕这白色恐怖,我们大家团结起来……’拍出来的效果特别好。”
其时中国大银幕上的女性形象,要么是《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这样的复仇女战士,要么是如《白毛女》中喜儿这般苦大仇深的佃户女儿。知性热情、短发婆娑的林道静就这样闯入人们的视野,自然令人耳目一新。她显然受到了知识分子阶层的欢迎,因为这代表着青春与浪漫。
《青春之歌》剧照
“不,你这是同情,不是爱”
电影《青春之歌》上映后,不仅在国内引起轰动,很多人通宵达旦排队买票,有的影院则干脆24小时轮转放映该片。该片在日本、朝鲜、越南等国上映时,同样万人空巷。1961年春,谢芳参加中国妇女代表团前往日本访问,看到街头林道静的剧照和画像足有一层楼那样高。而代表团乘坐的汽车开到哪里,哪里就有无数双手擎着笔记本伸进窗口,热情地要求谢芳为他们签名留念。
1962年夏,谢芳收到《青春之歌》另一导演陈怀皑的信,谢铁骊导演准备把柔石的小说《二月》改编成电影,拟请她扮演陶岚一角。陶岚和林道静虽然同属上世纪30年代的女性知识分子,性格、气质却截然不同。能否在表演上使她们的性格鲜明地区别开来,不让观众产生雷同感,成了谢芳演艺生涯初期的试金石。
在谈到对陶岚性格的掌握时,谢芳曾回忆说:“《早春二月》中的陶岚,不仅和林道静的个性不同,跟我自己也相距较远。我在生活中是内向、拘谨的,而陶岚的性格却特别外露。当谢铁骊导演让我扮演陶岚时,我就有点顾虑,担心自己跳不出类型演员的框框,会在陶岚的角色上留下林道静的痕迹;况且这两个女性又是同时代的人。为了避免雷同,美工师在造型上给了我很大帮助,鉴于林道静是短发,便让陶岚蓄了长发辫。在服装设计上也作了许多类似的处理。在表演上我也根据剧本对人物的描述,尽量往外‘放’,以展现陶岚较开朗而又执着、任性的性格特点。”
《早春二月》剧照
不成想这一“放”,成就了日后中国影坛一句经典的台词。片中孙道临饰演的青年知识分子肖涧秋出于正义和怜悯,决定娶丧夫又丧子的文嫂为妻,而放弃他与陶岚间志同道合的爱情。谢芳在此刻表演无比动人,她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眼中浸满泪水,“你爱她吗……不,你这是同情,不是爱!”
1959年的《青春之歌》、1963年的《早春二月》、1964年的《舞台姐妹》,成就了谢芳在大银幕上的“青春三部曲”。谢芳在《舞台姐妹》中饰演的竺春花,无疑带有越剧名伶袁雪芬的影子。谢晋导演后来曾回忆说,之所以外聘谢芳出演,不仅在于她能唱歌剧,也会一点舞蹈,更能成为电影上映后卖座的保证。
《舞台姐妹》剧照
为了进入角色,开拍前袁雪芬推荐了上海越剧院最好的师傅教授谢芳舞台上的手眼身法步。可以说片中角色的浙江方言,还有水袖、台步,她都要从头学起。具有舞蹈基础的谢芳在这些方面虽不在话下,但过往习练美声的“洋嗓子”唱越剧却怎么听都像是咏叹调。是以,片中春花的台词出自谢芳之口,唱戏的桥段则是对口型由另一位越剧演员配音。饶是如此,谢芳仍然一遍遍练唱,因为唱戏的口型和唱歌剧的口型完全不同,她要保证完全形似。后来拍摄出来的效果竟然唬住了著名编剧张骏祥,他在看了电影后就建议谢芳,“你干脆改行去唱越剧算了。”
这也难怪,谢芳在戏里戏外的一亮相,一抖袖,一提腿,一弓腰,那小碎步、兰花指,那风雪夜老妪(祥林嫂)的佝偻倒卧,那锣鼓声中受苦人(白毛女)的追逐跃腾,都是演出成功的必要条件。回忆此番出演,谢芳得意之处是主人公在上海剧场里首次登台前的神情状态:嘈杂狭窄的戏院后台里,妆扮已毕的竺春花于催场声中,匆匆在镜前左右顾盼了一下,而后笑盈盈地轻提起裙摆水袖,摇曳着玉坠金钗,颔首躬身走上台去……此刻,演员与角色无疑浑然一体,演员的魅力使得角色更具神韵。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
改革开放后,谢芳重登影坛,先后在伤痕电影《泪痕》《第二次握手》中担纲主演。之于后者,改编自“文革”期间地下流传影响力最大的同名手抄本小说。如何演好片中的归国科学家丁洁琼,对于早已过不惑之年的谢芳而言无疑是一次新的挑战。
为了演绎好中年人之间的情愫,谢芳认真研究了丁洁琼和青年时代恋人苏冠兰的坎坷经历。回忆片中苏冠兰来宾馆探望丁洁琼的那场戏时,她曾分析道:“苏是丁几十年来一直爱着、等着的人,但在特定的情景下,却又不可能是冲动的拥抱——两人都是有身份的科学家,况且苏已结婚,这炽热之情必然只能克制于心,不露于形。我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表演理论,但从多年来的银幕表演中,我深深地体会到演员应该表现角色的过程,而不是它的结果;应该表演动作,而不是情绪。许多个切碎了的动作,就像一粒粒珠子,把它串起来就是完整的艺术品了。”
上世纪90年代后,谢芳还在多部影视剧中有过亮相。其中最让人难忘的,则是她客串出演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在那一集中,文兴宇饰演的老傅,同谢芳饰演的退休教师吴影因为参加歌唱比赛而相识,老傅对吴老师一见钟情,醉心在“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的曼妙歌声中。这应该也是谢芳在影视剧中,唯一留下的一段发挥自己美声特长的独唱桥段,舒伯特的《小夜曲》。而为了配合老傅的歌声,两人选择了《人说山西好风光》参赛并拿下第一名。与《第二次握手》的结局不同,吴老师等到了失散多年的恋人,并有情人终成眷属。失恋的老傅也大方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我爱我家》截图
晚年的谢芳除了演戏、出席活动,也在追寻着自己的作家梦。自1987年起,她以笔名“巴女”,先后发表了散文、杂文、诗歌数十篇,其中杂文《是也?非也?》还曾获得《花地》1988-1989年度佳作奖。在个人回忆录《银幕内外》中,谢芳写道:“人的价值就在于他曾经活过和因为他的‘活’给人类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留下过真、善、美的印迹,只有这个印迹是存在过的,其价值仅在于此。不要怨天尤人,不必彷徨等待,要为这个‘存在’而生活,要在自己尚能创造这一‘存在’时努力奋斗。”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