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19)日凌晨,谢芳去世,享年89岁。她的儿子说:我妈走得很安详,如同睡着了一样没有醒过来……
曾几何时,《青春之歌》的林道静、《早春二月》的陶岚、《舞台姐妹》的竺春花火遍大江南北,她们的扮演者谢芳,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代知性女性银幕代言人。
多年以后,她在自传中写道:当青春在的时候,就要努力追逐你的梦想……当青春流逝,生命几近尽头的时候,我们要坦然面对,笑着走,给后人留下一些真善美的印记。
毕其一生,献给舞台和银幕。谢芳,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谢芳 图据IC
壹
谢芳,原名谢怀复,寓“兴复国土”之意。只因她生于1935年,彼时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兴复国土”是无数国人的心愿。
父亲谢受灵虽是神学院教授,却深受唯物辩证的影响,著书论述,翻译外文,常怀报国之志。母亲姚育英是中国第一批女大学生,早年肄业于燕京大学,与作家冰心同窗,而后当了中学教员。
其父为人正直,思想开放,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谢芳称他是“典型的中国爱国知识分子”。
其母为人坚毅,不让须眉,持家时纳鞋底、做编织、耕土种田、培植花草无所不能,独处时则下笔千言,尤好五言七言,八十高龄仍独自游览江淮东北各地,“我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谢芳父母结婚照,图据谢芳《我这七十年》
父母是师生恋,一生相依相伴,曾孕有十胎,然半数夭折。从其哥哥姐姐的名字也能看出,父母对这些子女、对祖国所怀抱的感情:谢怀祖、谢怀安、谢怀民……
处在这样的家庭,从小饱受诗书教育的谢芳,跟母亲学弹琴,跟大哥学英文歌,跟二姐学《梅娘曲》,跟家人一起读雨果、曹雪芹、大仲马、巴金。
但在抗战岁月中,一家人总是被迫迁徙、分开又艰难团聚,他们辗转于北京、上海、湖南多地,又来到香港,住在一所寺院,勉强维持温饱。
谢芳于此自修功课,学习钢琴,不断“与自己的惰性进行斗争”;穿母亲自己设计缝制的衣服,一双球鞋要买大三号才好多穿几年,虽然清贫,却从不耽误念书。
谢芳与父母合照 1955年,图据《我这七十年》
父亲一度将她送到广州念初二,报考当天父女俩还遭遇了敌人飞机轰炸。当时,炸弹距离他们仅数尺远。在校期间,她深受父亲影响,常常听到李公朴、闻一多等民主战士的名字。后来还以《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参加学校演讲比赛,获得第二名。
1950年,全国解放后,谢芳一家回到了湖北。谢芳遂在汉口某中学读完初中。她在回忆录中提到,当时她参加了一些文艺活动,如校联欢会上独唱《黄水谣》,毕业前夕演出独幕剧《爱什么》,但对文艺不过是尚有兴趣而已,将来如何,“我从来没有想过。”
巧合的是,她家与中南文工团的一些文艺工作者是近邻。他们经常排练节目,谢芳上下学路过,偶尔哼唱歌曲,其形象气质很快就被文工团领导注意到,便问她是否愿意加入文工团。
“我因惧怕数理化,本来就不想继续上高中。”谢芳决定试一试,测试之后,她被录取了。
图中女性为剧团时期的谢芳,图据《我这七十年》
不到16岁,参加中南文工团。入住集体宿舍时,管理员误以为谢怀复是个男同志,将她的名字标签贴到男生区。加上当时人们多取单字为名,副团长建议她改名,三张纸条上各写一字。她抓阄,抓到一个“方”字。从此,谢怀复便成了“谢方”。
团内数年,既下乡活动,也上台演出,因出演《白毛女》喜儿一角获得赞誉,她从音乐部调到歌剧团,17岁又出演歌剧《小二黑结婚》的主演“小芹”。
《小二黑结婚》剧照,小二黑饰演者张目,为谢芳丈夫
做歌剧演员的十年,她曾赴朝鲜前线,慰问志愿军;接待首次来中国演出的乌克兰舞蹈团,并担任报幕员;自身功课亦不落下,除了本职工作,还学习杂技、昆曲、河南梆子等,参演《刘三姐》《开花结果》《太阳初升》等大型歌剧,本以为自己会一直献身于歌剧舞台,结果到1959年年初,有一个命中注定的角色——《青春之歌》的女主角林道静,在等待她。
《青春之歌》剧照
《青春之歌》一上映,便火遍全国。而字幕工作者在撰写演员表时,认为谢方作为女性,“方”字当有草字头,于是谢方又成了——谢芳。
谢芳和林道静,在1959年,一夜而为天下知。当时,她24岁。
贰
“我有这么美吗?”
1959年,《青春之歌》副导演刘春霖到剧场,请谢芳试一下女主角林道静。她读过这部小说,也记得那个“坐在火车旅客中间、手持各种乐器、脸色苍白、俊秀的女学生”是很美的,她虽不畏怯试镜,只是怀疑自己是否有林道静那么美。
之后,她到北京参加试镜才知道,从文化部的夏衍到制片厂领导,就林道静一角是选成熟的电影演员,如张瑞芳等人,还是起用新人,尤其是一个没有电影经验的新人,是有过讨论的。
本片导演崔嵬,以前当过文工团领导,对团内的谢芳有印象,便提议请她来试镜。“事实上,导演是担着一定的风险啊。”谢芳说。当她出现在工作人员面前时,大家有些失望,“没有想到我是如此瘦小,气色也不好,相貌亦甚平常。”
《青春之歌》剧照
但崔嵬力排众议,让她妆扮后再亮相一回,于是,一个“五官端正、肤色柔润、两只乌黑闪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的少女形象”,跃然于镜头之上。
谢芳选上了。
拍戏很累,也很苦,不仅辛苦,还有“心苦”,跳海浸泡数小时,初冬之际穿单衣雨中漫游,皆是常事,尤其是要在嘈杂环境中,“强制自己的感情和注意力”,一天戏拍下来,精疲力竭。
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被欺凌、被旧社会和凄惨身世几乎压垮的知识女性林道静,于绝望之际看见星火,经历一段市侩的感情和一段炙热的革命友谊后,逐渐觉醒,成为坚定不移的革命斗士。
林道静剧照,图据《我这七十年》
电影上映后,反响巨大。1961年,周恩来总理提议评选电影界“新中国人民演员”,最后评出22位,年轻的谢芳位列其中。
成为电影明星的谢芳,对此却是后知后觉,仍旧待在剧团,参加《刘三姐》《白毛女》等歌剧的排练和演出。
1962年,《青春之歌》的导演之一陈怀皑(陈凯歌父亲),寄信给她,说谢铁骊准备将柔石的小说《二月》改编成电影,拟邀她出演陶岚一角。谢芳当即借书回来,越看越觉得“这个封建社会的叛逆女性”,其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是该片最早确定下来的演员。
到剧组后,她每天捋一遍剧本,揣摩每句台词、每个镜头甚至每个动作、头饰、围巾,筹备半年,于苏州开拍。
《早春二月》剧照
谢芳说,林道静和陶岚同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但俩人性格气质不同,“一个沉静,一个泼辣;一个含蓄,一个外露;一个平易羞涩,一个傲慢豪爽。”林道静是青衣,陶岚除了青衣之外,还要有花旦、刀马旦的影子,“而这正是我所缺乏的。”
后来,在前辈和经典作品的帮助下,她找到了陶岚的魂:鲁迅笔下的“狂人”和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在旧时代人情世故的天平下,“林黛玉当为逆子”,这种逆子精神,正是陶岚。
陶岚,图据《我这七十年》
毫无意外,《早春二月》再次爆火。陶岚成了谢芳的第二个代表性角色。而就在该片的拍摄接近尾声时,谢芳收到了导演谢晋托人送去的剧本《舞台姐妹》。
她是舞台演员,也是电影明星,对古典戏曲亦有钻研,成了谢晋心目中,越剧艺人竺春花一角的不二人选。于是,她又从北影厂来到上影厂,成就了又一个经典角色。
《舞台姐妹》剧照
从1959年到1964年,谢芳主演了三部故事片,每日行程就是化妆、拍戏、卸妆、休息,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摄影机前度过的。而这三部故事片,被观众称为“青春三部曲”,谢芳由此成为中国银幕第一代知性女性的代言人。
叁
有人说,谢芳至今尚没有电影超过那三部片子(“青春三部曲”)。她在自传中回应,这倒是事实。
“青春三部曲”是她艺术生命中的黄金时代,那时,她正年轻,二十多岁,精力旺盛,剧本故事、摄制力量、艺术创作的相关问题,固然无可挑剔,但谢芳没有止步于此,也从不因无法超越自己的经典作品就感到气馁或沮丧。
谢芳入选“中国电影百年影星”
她一直在拍戏,也享受作为演员,可以同社会、同时代、同观众建立情感连接的艺术方式。
1976年,谢芳再度与崔嵬合作,主演剧情电影《山花》;1980年,出演《第二次握手》里的女物理学家丁洁琼;1981年,主演人物传记电影《李清照》,完美再现了一代才女坎坷又不凡的一生;1986年,参演古装电影《文成公主》,饰演公主的乳母。后又出演1992年爱情喜剧片《送你一片温柔》,后于1996年历史剧《总督张之洞》中饰演慈禧。而年轻一代观众认识她,或许是通过《我爱我家》里的“吴老师”。
《李清照》剧照,图据《我这七十年》
《我爱我家》剧照
新世纪之交的前夜,她和丈夫张目在一列火车上。张目曾是武汉歌舞剧院的台柱子,“名气在我之上,1963年和我一同调到北影,后来去了中国歌剧舞剧团,应该说在业务上为我做出了不小的牺牲。”谈及丈夫,谢芳总是充满爱意,两人相濡以沫、相伴相知数十载,演绎出了一段真正的“爱情神话”。
两人乘坐火车,一同前往下一站:21世纪。来到新世纪后,谢芳没有停下来,她说只有一个字,可以用来形容自己——忙。
电视剧《老人的故事》、家庭电影《刘巧儿家飞来个小洋妞》、青春励志剧《我们的四十年》等,从少女到奶奶,谢芳年过八十,仍在拍戏。
2018 谢芳,图据视觉中国
除了演戏,她还写过一部19万字的小说《不沉的湖》,有朋友对她说:“谢芳,你这本小说是一个善良的人,写了一堆善良的人。”
此外,她还和丈夫出了一张收录了20首歌的专辑《高唱青春之歌》。“我最喜欢的是在我儿子的车上能听到我与张目的歌声。”谢芳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仇恨,只有依恋,越来越真诚地依恋。如果我们走了,在我儿孙开的车里,还能听到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歌声,这多美啊!太美了!”
这位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舞台和银幕的艺术家,于2016年获得第33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终身成就奖。
2018年,谢芳张目夫妇,图据视觉中国
有人曾建议她,就其永驻影史的经典角色,写一本《林道静·陶岚·竺春花》,以为中国电影美学的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她笑着问丈夫,啥是美学?丈夫翻《辞海》给出答案。谢芳思忖片刻,找到了“演员的美学”:
“以前叫又红又专,现在是德艺双馨,德在艺前。也就是说,不论任何事,首先要看是好还是坏,是否对人民有益。”
说罢,谢芳满意地笑了。
文/李瑞峰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