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小米
《富都青年》与《但愿人长久》两部电影都以真实的地点为背景,也都关于人与土地的紧张关系。
电影中的人物自如地在不同语言、方言间游移,但他们发现的不是国际化所许诺的自由,而是身份迷失的疼痛与麻木,其中最极端的表现是聋人的失语。
他们在自己选择或无法选择的寄居地与命运作困兽斗,并在残酷的生存压力缝隙寻觅温柔与亲密,这些稀缺又基本的人类情感。
《富都青年》发生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穷困社区,偏偏中文叫富都。阿邦与阿迪这对没有合法身份证的异姓兄弟住在挤窄的租屋,不得不分享同一张床。
没有IC卡成了他们被外界认定的「身份」,「没有」也成了他们唯一所有:没有见得了光的职业,没有可靠的未来,无亲无故,没有身为人的尊严,是被扫进社会角落里有碍观瞻的渣滓。
同样因为居住环境局促而共享一张床的是《但愿人长久》里的亲姐妹子圆与子缺。她们在97回归后随父母移居香港,从口音到生活习惯,一切不够香港的元素都飞速从她们身上退散,唯独出生地和不争气的父母是无法割离的烙印。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与上一辈的疏离完成了选择移居的父辈期待:即便自己无法融入这座城市,至少下一代可以。
《但愿人长久》(2023)《富都青年》里的人物在血缘关系之外建立了更为多元的互助机制,日常照顾邦迪兄弟俩的是跨性别者钱姐和她周围的边缘团体,怀抱理想要帮他们解决身份问题的社工也是真正尊重他们的人。
但电影并无意给他们任何逃遁空间,社会结构的铁臂在两兄弟意外犯罪后终于钳住了他们。社工之死,钱姐搬家都意味着民间救助的无效。
阿邦入狱接受惩罚,阿迪勉为其难与父亲和解获取身份,两人的自主结盟被瓦解。种种都证明了社会结构的强大,通过法律对无权者进行有效的驱逐或规训。
《但愿人长久》中的姐妹囿于亲缘关系,虽然父亲出入监狱,时常从她们的成长中缺席,但她们活在父亲选择来港的后果里,父亲的行为模式也深刻影响着她们。
子圆从父亲处学会了小偷小摸,也不由自主喜欢上了有着父亲影子的男孩,成年以后不想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子缺在学业和人际交往上都更能融入新环境,这也意味着她需要花更多力气来掩盖家庭背景,她深知被当成「本地人」的表象会轻易被非本地出生的事实冲垮。
不过和将个人不幸完全与外部环境挂钩的《富都青年》不同,《但愿人长久》给了主人公留下了在个体层面突破困局的可能。
子圆学生时代在麦当劳打工,长大后做导游,和《甜蜜蜜》里的李翘类似。她也和李翘一样成了个身份背景不再重要的国际过客。
少女子缺选择站在因移民身份被歧视的同学一边,长大因参加社会运动被传讯,比土生土长的人更关心本地人命运。
当姐妹两通过自身探索在香港找到了各自的社会角色,便发现父亲并非那么不可原谅,因为他再也影响不了自己的人生。当她们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来自哪里,也就从身份认同的焦虑中解套。
子圆小时候问母亲何时返家乡,而长大了向往记忆中故乡的百合花,并以温柔的目光注意到老家的种种,因为已经很肯定自己的未来不会在那里。
这两部去年备受关注的导演处女作长片都幸运地请到了演员吴慷仁助阵,他也凭借在《富都青年》中的聋哑人阿邦一角获得金马最佳男主角奖。这位目前华语圈公认的演技派终于得到了金马、金钟的双重肯定。
《富都青年》几乎只给了他一场重头戏。临刑在即的阿邦在前来临终慰问的宗教人士面前无声控诉,以眼神和手语将一生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那段表演的字幕已经不再重要,我们能从他扭曲的表情中了解阿邦此刻的心情。当他竭力吼出想死,与其说成功唤起了观众的同情,不如说让观众想起了人生中至为无力的时刻。那一刻,我们因为吴慷仁的表演理解了阿邦。
《但愿人长久》里他扮演的父亲是重要配角,在几场和不同年纪女儿的对手戏里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父亲的形象带有女儿回忆的主观性,往往并不连贯。吴慷仁在这些片段式的戏里演出了一个受毒品控制情绪起伏很大的青年,以及几次出狱后变得小心翼翼爱怀旧的中老年。
父亲去世前等候长女,要给她红包,短短的对话中,两人简单问候些情况。直到父亲记下女儿的电话号码我们才想起两人并不熟悉,几乎对各自的经历一无所知。
这场戏以近乎白描的手法表现出亲情的不可思议之处,会对一个根本无心了解的人产生这种难以切割的牵挂。
父亲佝偻着身体回头再看一眼女儿,他完成了将女儿留在此处的任务,准备回乡了,那个眼神除了不舍与亏欠,也像在欣赏完成了的画作。整部电影中,吴慷仁都在以收敛细腻的表演衬托、激发着数位女儿的扮演者。
对吴慷仁演技的肯定总是伴随着他为角色增重减重等改变形象的新闻,他可能是目前华语影视圈中最虔诚的方法派信徒。
他为了《富都》和《但愿人长久》提前到马来西亚和香港沉浸式了解当地人,为接近角色晒黑,学方言,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接近人物。即使不欣赏他表演路数的人恐怕也很难否认这样认真的演员十分罕见。
吴慷仁的认真态度甚至跟剧本质量无关,他在今年接受郑裕玲访问时承认因为没有经理人(说是因为台湾拍片相对谈起来比较容易),没人商量,不得不因为人情帮忙,这也是他作品那么多的原因之一。「剧本不好,总觉得自己有办法让它变好一点」。
出道以来从没有经纪人的他最近传出签约上海经纪公司的新闻,他在内地拍摄电视剧《执迷》导演是薛晓路,合作对象则是孙俪。而在香港拍摄的电影《寒战》前传也令人非常期待。
吴慷仁虽然深耕台湾影视圈,但也早就开始寻找与台湾以外电影人合作的机会。他曾表示过喜欢香港电影拍摄的快节奏,在评论褒贬不一的爱情片《非分熟女》和亲情电影《但愿人长久》之后接演大制作商业片也是合理的选择。
《非分熟女》(2018)倒是吴慷仁比诸多同辈演员晚那么多年进军大陆影视圈,又头顶台湾影帝视帝的知名度,时机有点微妙。
别的不说,就是现在的大陆影视环境也和十几、二十年前不同,几位闯荡大陆颇有成就的台湾演员都选择回流,他反而逆流而上。但也许可以不用再因为人情接戏,这对很多知名演员来说是非常奢侈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