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下午，作家琼瑶被亲友发现于台湾新北淡水区家中自杀离世，终年86岁。时间已到，生命不会更好，不拖累所爱，也超越病魔，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乐……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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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震惊、感伤，但看过她留下的文字，却又释然。这，很琼瑶。她这一生，正如她所说：“经过山路的崎岖不平，挨过水路的骇浪风波，留下了……留下了……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来人间86载，她留下了太多纯粹、极致的故事，陪伴了70、80后的整个青春，走过了热烈、灿烂的一生。她是“火花”，在雪花落下之前，一直在燃烧。

烟雨蒙蒙，窗里窗外

在自传小说《我的故事》中，琼瑶曾写下：“人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走的，特别崎岖。”1938年，琼瑶（本名陈喆），出生于成都。祖父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

琼瑶曾外祖母寿辰时全家合影1942年，为躲避战乱，琼瑶跟随父母前往湖南与祖父团聚。但随着日军攻入湖南，一家人又再次开始了逃难之路。就像《还珠格格》中小燕子紫薇一行人拯救含香后，要逃到大理一样，为了在乱世中给全家人找一个安身之所，琼瑶父母准备挑着三个孩子走到四川去。

电视剧《还珠格格2》剧照从湖南走到四川，途径广西，搭上难民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再赴四川。这是一段漫长且艰难的旅途，要挨过日本兵的搜查，要挡过善恶难辨的汉奸，要忍受一贫如洗的生活，还要经历亲人离散的苦楚。当两个弟弟失踪了，琼瑶父母带着绝望走到桥中央，目光投向桥下的潺潺水流。他们喊着琼瑶的乳名：“凤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琼瑶答应了，但在女儿的哭声中，父母重燃了活下去的渴望。琼瑶回忆道：“别人的童年教育来自于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战乱结束后，琼瑶一家人因缘际会来到台湾。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很快找到了体面的工作，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中学教员。日子逐渐稳定下来，弟妹在学业上游刃有余，唯有琼瑶，尽管文学天赋过人，理科成绩却只能考20几分。父亲喜欢聪明的弟弟，母亲偏爱优秀的小女儿。琼瑶的学业，既是父母的心病，也是她少女时期挥之不去的阴霾。哪怕她曾因压力过大一度自杀，父母还是想尽办法督促她考大学。接连两次高考落榜后，母亲希望她继续考下去，父亲则开始安排认识的青年才俊，与她相亲。琼瑶无力继续承受高考的失败，寄予厚望的写作事业，也因为出版社的频频拒稿和经济上的困窘，无以为继。四顾茫然之下，她“逃”入了婚姻。

如何自处？

见天地，见自己琼瑶的结婚对象叫“庆筠”，是一个会注意到她的卧室在餐厅旁，整日闻着煤气味，便替她拿胶纸将门缝贴起来的年轻人。两人志趣相投，常常在一起讨论文学理想。庆筠没有父母，没有钱，穷得只有一件西装上衣，两条西装裤。母亲并不看好他俩的结合，但年轻气盛的琼瑶笃定自己能挨穷，打定主意要跟庆筠结婚。结果婚后要算的第一笔帐，便是经济账。一天的菜钱只有七块，每个月的薪水付掉房租、水电等开销后，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年轻时的琼瑶每到月底，琼瑶就要学庆筠婚前当毛衣那样，把结婚戒指拿去当，等有钱了再赎回。这些经历，后来都被她写进《几度夕阳红》中李梦竹的生活里。为了谋生，庆筠放下了写作事业，出国公干。琼瑶则搬回娘家抚养儿子，在孩子细碎的哭声中，埋首书案，笔耕不辍。25岁那年，她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

琼瑶与林青霞当时，台湾的报纸刊物主要刊登名家大作，还需要对上汇报，审核通过后才可以发表。琼瑶问遍各报副刊的编辑，都被回信拒绝，唯有《皇冠》杂志收下她的书稿。1963年7月，《窗外》在《皇冠》杂志7月刊上正式发表，反响惊人。

电影《窗外》剧照两个月后，《窗外》发行单行本。随着第一版、第二版被抢购一空，《皇冠》杂志决定临时加印第三版，一次印五千本。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又陆续推出《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70至80年代，“琼瑶热”席卷两岸三地。

电视剧《烟锁重楼》剧照

正如1986年，《光明日报》刊发的一篇报道中写道：“在北京的小胡同或者大街人行道的个体书摊，琳琅满目的杂志书报中间，琼瑶的作品摆在醒目的位置。一位快50岁的中学女教师蹙着眉头抱怨，那些平日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上自习课时偷偷地传看琼瑶的小说。”这是文学作品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去触碰“爱情”主题。她“以情犯禁”。在她笔下，爱情可以一拍即合，可以理直气壮，可以跨越艰难险阻，战胜世俗礼教，跨越年龄隔阂。

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剧照她将情爱袒露在大众面前，让外界看到女性对自由的渴望，感受到情感的炙热。人性中压抑已久的“自我”，借由男女间的情爱，在琼瑶书中得以释放。1993年播出的电视剧《我爱我家》中，贾志新嘲笑嫂子母亲爱看琼瑶作品，遭到嫂子和平的回怼，也揭露了琼瑶热的根源所在：“我妈她老人家，守寡这么些年，忠贞不渝，矢志不嫁，噢，看看小说解解闷，心里花花都不许啊？”热烈地、不顾一切地追求心之所向，成为那个时代女性的终极人生答案。

书房痴人，爱情教母

《窗外》写的是琼瑶年少时的一段师生恋。彼时她因为学业上的受挫，和家人的不理解，将满腹心事写在了日记中，作为作业交给老师。老师看到了少女心事，两颗寂寞的心在这一刻共鸣。碍于年纪和身份，这段感情终究不为他人所容。在母亲的强烈抗议下，老师辞去教职远走他乡，琼瑶在爱情和母亲的挽留中，选择了后者。多年以后，琼瑶将这段感情书写出来，《窗外》缓解了她的经济紧张，也成了当时许多年轻人洞察内心的“窗户”。

图为电影《窗外》剧照1964年，因事业上的渐行渐远，琼瑶结束了第一段婚姻，带着孩子搬到台北。和少女时临近厨房的卧室、婚后小小的房子不同，新家是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前面后面，都有小小的院子。这是琼瑶靠常年笔耕不辍换来稿费租下的房子。那些无法宁静写作的困窘日子，在她经济独立后，终于结束。她高强度写作，在两大刊物同时连载小说，一次性出版《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四本书。她将四本书送给了母亲：“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写作是她坚持已久的事业，这条路她会坚持走下去。

“沧海桑田心如故——琼瑶文学回顾展”上展出的琼瑶作品，商重明/摄李敖曾经建议她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以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有冤狱中的死囚，有整年没有床睡的三轮车夫……”对此，琼瑶回应：“在我的生活中，无法去了解妓女、矿工的生活……所以无法去写，而且也写不好。”前半生的经历，身为女儿、妻子、母亲的体悟，注定了她要用一生去记录女性的各色人生。

电视剧《青青河边草》剧照她写紫薇与尔康“山无棱天地合”的爱情，写《青青河边草》里青青的抗争，写《烟锁重楼》中夏梦寒冲破封建的枷锁，写《鬼丈夫》中袁乐梅与柯起轩超越生死的情谊……这一辈子，她只做一件事，去书写真情，讲述一个个不会结束的浪漫故事。

美人如玉，剑如虹

琼瑶曾说：“我这一生，是爱字害了我，也是爱字成就了我。”这句话拿来形容近年来“琼瑶热”和“反琼瑶”的盛行，也极为恰当。当人们以爱情为利刃，冲破世俗枷锁时，琼瑶是微暗时刻的光芒；当人们走出桎梏，开始自由探索时，琼瑶小说又一度被贴上“落后”、“三观不正”的标签。剧中的台词被删头去尾拎出来，作为作家价值观的佐证。“琼瑶”二字，也被赋予了歇斯底里、矫情的意义。却忘了“琼瑶”本来源于《诗经·卫风·木瓜》中的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有人与之示好时，ta会不吝啬于以更珍贵的东西作为回报。琼瑶的书中，有真情换真情，也有痴心被辜负。

电视剧《还珠格格》剧照尔康和紫薇的真情，有幽幽谷的蝴蝶作为见证；皇后的恪尽职责，换回的是皇帝的三心二意。新月的爱情得到了努达海的回应，但这段突破伦理底线的爱情，迎来双死结局；雁姬几十年的付出，被堂而皇之抛诸脑后，却得以善终。她不单单在讲情爱，更是在展现不同女性的不同选择和人生。有绿萍和紫菱这样天之骄女与平凡女孩的对照组，也有紫薇与小燕子的肝胆相照。

电视剧《一帘幽梦》剧照琼瑶不吝啬笔墨书写她们，也从不曾压制任何一类女性的表达。在她的笔下，江雁容母亲劝诫女儿的话掷地有声：“雁容，你太年轻，将来你会明白的，爱是不可靠的，你以为你爸爸爱我？如果他爱我他会把我丢在家里给他等门，他下棋下到深更半夜回来？……或者他是为了他自己爱我，因为失去我对他不方便，绝不是为了爱我而爱我！”

图片来源：B站up主平原小狐在紫薇被污蔑皇室血统时，她坚决维护夏雨荷：“我为我娘叫屈，你否决了她的人格，你配不上她。”她塑造出一个弱者也可以发声的理想世界，故事中会有一个个或温婉，或刚强，或率直，或凄楚的女性，但不变的是，她们都有一颗不屈的心。《情深深雨濛濛》里，如萍握着那把本该了结自己生命的枪击杀了敌人，融入时代潮流中迎接新生。真情之下，是理想长存。终其一生，她都在寻找自己，寻找女性的活法。一如《还珠格格》中皇后所说的那句话：“皇宫里关得住皇后妃嫔，公主格格，就是关不了燕子”。

当雪花飘落钱，蒲草韧如丝

琼瑶这一生，经历了4次“死亡”，3次重生。第一次死亡是在儿时走丢弟弟时，一家三口决定赴死。清醒过后，三人两手空空，顶着阳光大步往前走。生与死，得与失，全都置之脑后。第二次死亡是少女时期的酸涩。她拿着20分的数学成绩单回家，遇到母亲安慰因为没考满分的小妹。自卑、痛苦与无助交织着，不想再见到父母的失望，琼瑶决定让这个不够好的自己消失。一个星期后，琼瑶在医院“重生”。在母爱的召唤下，她与母亲抱头痛哭，她重新鼓起勇气面对这个人间。第三次死亡，是高考落榜，琼瑶无力承受一考再考的未来，再度被救了回来。回忆儿时的经历，她发现人生的故事，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遭逢绝境时，未尝不是没有转机。幼年遭逢战乱，一家人在孤苦无依之际得到过曾连长的一路相送，受过父亲学生的慷慨解囊，让患上疟疾的她有了请医生买药的钱。少女时的孤苦无依，她在家人的陪伴下，重新找回生的希望，从此作为“火花”，尽情燃烧。

琼瑶与平鑫涛人们说她“造梦”，却不知她依靠着对“爱”的信念闯过一个个难关。“我依旧认为，人来世间，是一趟苦难之旅，如何在苦难中找寻安慰，是最大的学问。我一生中，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我能化险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

图为电视剧《还珠格格》剧照如今琼瑶站在生命的终点，翩然而去。她留下来的文字依旧包含着爱的炙热：“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一时的挫折打击，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练’；希望你们经得起磨练，像我一样，活到八十六、七岁，体力不支时，再来选择如何面对死亡。”终其一生，她都如同火花，燃烧至生命最后一刻。

步入中年之后，我们开始遭遇各种各样的离别，有生离也有死别。金庸“悄然离去”，郑佩佩不再，李玟故去……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终究离我们远去。而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有惦念，也有对过去的释怀。如今再看琼瑶的作品，有人在她的故事中看到了理想的模样，有人发现了女性处境的真实。我们在感性与理性中徘徊否定，在红尘中寻找自我，到最后发现“真情”难得，“翩然”更难得，但依旧愿意相信爱可以抵万难。生活很难，工作很烦，渡过苦厄，我们终会迎来自己的潇潇洒洒。一切便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