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的终身浪漫与浪漫的现世消亡

港台明星 4 0

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还珠格格》第二部里,主角团把乾隆的妃子含香偷摸运出皇宫,让她与竹马蒙丹终成眷属。

为了让乾隆不过分伤心,紫薇和小燕子对她们的皇阿玛编造了惊天谎言——香妃变成蝴蝶飞走了!擅长吹胡子瞪眼的张铁林,怒目圆睁继续追问两个女儿。紫薇不会撒谎还朴实些,小燕子嘴巴里已经是香车飞天,神乐奏响,羽化登仙。

蝴蝶,在琼瑶的故事里,有着超越凡俗的能力。《新白娘子传奇》里,青蛇要用内丹引渡耗费50年功力才能解的鹤顶红之毒,《还珠2》里一群蝴蝶就给香妃吸走了。《还珠3》里心灰意冷的紫薇要跳崖,也是被懂事的蝴蝶给捞了起来,哪怕演员已经从林心如换成了马伊琍。蝴蝶才不管,反正是要救主角的。

所以在《还珠3》的主题曲《只要有你》的副歌里,当时已经60多的琼瑶依然热情洋溢地写道“我愿为你,变成蛾,变成蝶,变成飞鸟。我飞向你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我飞向你生生世世,天荒地老。”

在琼瑶的爱情世界里,变成蝶翩然飞去,大概是最美好的归宿。所以,遗书里她也用了“翩然”这个词。“「翩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由、自在」的「飞翔」,优美而「轻盈」,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翩然」的化为雪花飞去了!”

据台媒消息,12月4日下午1点22分许,琼瑶在家自杀。救护人员到场时,发现已无呼吸心跳,享年86岁。琼瑶终究还是“飞走了”,带走的是一个时代,以及与之匹配的炽热的爱。

而在这之前,我们一度大面积反思是不是“被琼瑶洗脑了”,变成了被情情爱爱耽误拔剑速度的恋爱脑。现在我们又不得不面对反思之反思:如果只剩下对世俗利益的功利权衡,失去了对普通人生活里最大的超越性——爱情的相信和向往,这本已庸常琐碎的生活,又有什么值得享用、值得歌颂?

但无论如何,罗曼蒂克已然消亡,它不知何时会再度出现在这大地上。

边哭边进步的女主

六神磊磊说,听到琼瑶去世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那时男女生彼此不明觉厉、有互相好奇、并不嫌弃的关系”。的确如此,虽然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我满了,我溢出来了”这样的台词,但不得不承认,琼瑶是会写爱情的。

她写紫薇和尔康的感情,把男女双方的感受都照顾得特别到位。逃亡时,尔康从富家少爷御前侍卫变身流浪汉,内心也变得不自信起来。紫薇安慰他:“我好骄傲,这么优秀的一个你,心里却装着一个平凡的我。”

在如懿搞假人证,故意让乾隆怀疑紫薇不是亲生女儿时。自卑的紫薇向尔康拜别,尔康却说他喜欢紫薇,哪怕她是贩夫走卒、地痞无赖、流氓恶霸的女儿也喜欢,与她是不是格格无关。你看,不是琼瑶那会儿恋爱脑,而是她笔下的男男女女都很会谈恋爱。懂得撒娇发脾气,也明白沟通的重要性。

琼瑶是懂反封建的,并且是从骨子里在践行这件事。《还珠》里,小燕子吩咐明月彩霞小邓子小卓子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奴婢奴才挂嘴边”。这种人生来平等的思想,甚至影响了乾隆。某次金锁等人被皇后手下抽耳光,乾隆竟然说:“不准再对宫女太监动私刑,他们也是爹妈生的也有人疼有人在意。”

与之相反,10年后出版的内地网文《步步惊心》里,现代人若曦是怎么被规训的?刚穿越回去,她不会下跪那一套。后来若曦去给格格道歉,第一反应就是跪在马前说都是奴才的错。再后来玉檀被蒸,若曦又踢了太监说“狗奴才,你敢拦我!”她终于学会了用封建等级那一套去逢迎、去仗势。

在琼瑶的认知里,女性是可以边哭边进步的。《情深深雨蒙蒙》里,依萍的第一场戏就是找陆振华要生活费被打。她反抗父权自力更生的方法,是变成“清纯佳人白玫瑰”。但她有原则不阿谀贵人,即便很爱书桓也无法接受为了爱情委曲求全。所以当书桓问依萍站在桥上干什么时,她癫癫地说:“我在找我的刺!”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刺猬,为了书桓拔掉所有刺,她无法接受自己了。

与此同时,琼瑶经常对“大男子主义”采取隐形的“文本谋杀”。《在水一方》中歧视女性的卢友文得病身亡;《几度夕阳红》中到处留情的何慕天以出家划上人生句号;《昨夜之灯》里对爱情婚姻不负责的叶刚出车祸被撞死。

这其实是对隐性男权意识的批判,有时甚至会借男同胞之口表达出来。犹犹豫豫何书桓说自己已经心死,杜飞一针见血地吐槽:“那不见得,你的心尽管死了。你的嘴巴没死,你还会强吻别人,可怕得很!”

《窗外》的琼瑶

十八岁的琼瑶,爱上四十岁老师,初恋的苦全被写进了有自传味道的小说《窗外》。明眼人都能发现,女主江雁容就是琼瑶的影子。当年琼瑶母亲看到小说后更是破防大骂女儿:“除了出卖你的父母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父亲则像陆振华异地登录,写信给琼瑶:“大家不过是想看看你的风流自传而已!”这和拖欠生活费,还不让女儿兼职打工说当舞女丢人的黑豹子有什么区别。

硬糖君一直都觉得,琼瑶受限于原生家庭,身心都有些脆弱和自卑,常常带着自毁的情绪。在自传里,又毒舌又mean的琼瑶父母常常让人感慨何以偏心至此。和懂事且成绩优异的妹妹相比,她就是《一帘幽梦》里那个处处被绿萍压倒一头的紫菱,把忧愁善感的小世界当成对抗凡俗的精神武器。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也难怪当年琼瑶和平鑫涛虽没见过面,但在车站对方一眼就认出来她。多年后琼瑶还在好奇,平鑫涛却说他是从《窗外》《六个梦》《烟雨蒙蒙》里认出琼瑶的。某次,他送琼瑶回台北父母家,看到琼瑶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几次三番伸出按门铃的手都缩了回来,真是又心痛又心急。

平鑫涛是琼瑶的护花人,既鼓励她的创作天赋也保护她的小世界。当时《几度夕阳红》没写完,平鑫涛就让琼瑶写另一部长篇,刚离婚的琼瑶表示能力不济。平鑫涛就像打了鸡血的琼瑶剧男主那样摇晃对方手臂:“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你最好马上就去写!”(代入咆哮状态的马景涛)

这段后来被反复鞭尸的“知三当三”,细究之下远没有媒体渲染的那么不堪。至少当时琼瑶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中,她曾经压抑感情对有妇之夫平鑫涛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不要打我电话,不要送我东西,回到你自己家去。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强者,请你克制自己,不要让我看轻你。”

林婉珍和第三者琼瑶有过一次面谈,琼瑶恳切地跟对方说:“如果你还爱他,不准备放弃他,就牢牢守着他!只要你不给他机会,我就不会给他机会!”这种在爱情和道德间的挣扎,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琼瑶小说中。《一颗红豆》和《新月格格》明显是谴责多于同情。新月口口声声是“加入家庭”,最后却是“拆散家庭”。《一颗红豆》里情变带来严重后果,爱女为之投河,准女婿险丧黄泉。

琼瑶自己也说:“在我的身体和思想里,一直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我充满了叛逆性,一个我充满了传统性。叛逆的那个我,热情奔放,浪漫幻想。传统的那个我,保持矜持、尊重礼教。”她矛盾又割裂,勇敢又敏感,生活如是,作品亦如是。

反琼瑶的再思考

大概两个月前,硬糖君开始重看《还珠格格》。至她离世,刚好看到主角团流浪。重看的最大收获,是小时候完全没想过的,比如:

香妃和蒙丹恋爱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主角团和他们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因为一个“风儿吹吹,沙儿飞飞”的故事帮助他们?再看蒙丹和含香的感情,也觉得过于刻板和平淡了些;

皇后为什么要和一群格格阿哥们过不去?和一帮孩子宫斗,水平和眼界也忒低了点儿。当然这位后宫之主,也确实太孤立无援了。皇帝只是尊敬她但不宠爱她,皇帝面前的红人两个义女不爽她,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因为和小燕子玩了烟花被策反。百口莫辩的她,每次只有超雄容嬷嬷陪在身边。

琼瑶小说和影视就是这样,在特定的成长时期和时代情绪里,让人沉醉发癫。一旦读者和观众进入新的阶段去审视,就会发现问题进而批判。当年流潋紫就是看不惯如懿这个大婆被令妃欺负,才写了人淡如菊却深受皇恩的《如懿传》。在那里,如懿有闺蜜,有宠爱,有人脉,逆转了琼瑶笔下的困境。

反琼瑶的思潮大概就是这样兴起的:小三要被打倒,大房要被扶正,恋爱脑要被根治。就连硬糖君年轻那会儿也写了《还珠格格里的终极大Boss》《情深深雨蒙蒙近代史纲要》来了个暗黑版琼瑶解读。不相信令妃真心对主角团好,帮助流浪只是为了除掉五阿哥这个夺嫡对手。陆振华是诈死的张作霖,雪姨是川岛芳子胞妹,陆家就是个谍战窝子。

约翰·费斯克说消费者会对商品进行“撕裂”或变形,用自己的知识和品味去填补商品功效和自我期待之间的差距。反琼瑶是时代的产物,“反反琼瑶”更是。当今天的古装剧变得越来越封建,人们又再次想起琼瑶剧的好来。

《情深深雨蒙蒙》里雪姨一生对陆振华毕恭毕敬,最后的诘问相当振聋发聩。“你可以玩女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找男人?”《还珠格格》里乾隆怀疑紫薇不是自己的女儿,他希望紫薇说软话求情,可紫薇却说:“你否定了我娘的人格,你配不上她!”

在嫡庶神教大行其道的时候,小燕子的可贵才显现出来。在雌竞愈演愈烈的时候,紫薇和晴儿的女性友谊才越发振聋发聩。时代的琼瑶,曾走在时代的前列。爱情,尽管在当下已经不是必需品也不再被歌颂。但当我们大谈“觉醒”或“清醒”之时,是否也有一丝回望的怅然。我们不再有那样的激情,无论是陷入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还是为自己的种种大事“作主”。

充满生命力的遗书,是琼瑶留下的最后浪漫。希望我们真能践行这最后的启示和祝福:活得潇潇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