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代推举,又被时代“抛弃”,我们似乎从未读懂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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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4日下午,琼瑶在台湾新北家中离世。

她的遗书和公布方式简直浪漫又自由,仿佛是小燕子和紫薇一起送走香妃后,在御花园里奔跑着大喊“不好了,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给人一种荒诞却又合理的不真实感。

一位参与建构时代精神世界的作家,就这样翩然远去,留下了无数唏嘘。

在收到琼瑶离世消息的时候,我拿起手边的琼瑶自传小说《我的故事》,又读了一遍书中的最后一节。

很难想象,一代“言情教母”琼瑶的人生之词,居然会是苏轼的《定风波》。

这首身处逆境,却传递出作者倔强旷达、不屈意志的借景抒情之作,居然会被一个,一生都在书写小情小爱的言情作家,引为人生之词。

究竟是我们过太低估琼瑶?还是时代从未读懂过她的故事?

琼瑶出生于1938年,本名叫陈喆,诞生于一个不折不扣的书香世家。

琼瑶和陈喆,这两个名字虽然指代的是同一个人,但她们所面临的社会期许和家庭待遇,却是完全不同的。

琼瑶时常在她的作品里,投射不同部分的自我。

比如,“陈喆”是灰扑扑的“我”,就像是《一帘幽梦》里那个自卑、弱小、无助的紫菱。

“琼瑶”才是闪闪发光的“别人家的孩子”,是《一帘幽梦》里明亮、爽朗、坚强的绿萍。

陈喆作为家中长女,她的弟弟妹妹都十分优秀。即使在那个年代,托福也是很轻松地说过就过了,而她自己却接连两次高考落榜。

在陈喆拿着自己20分的卷子,不知如何向母亲开口时,她的妹妹正在为只考了98分,而伤心痛哭。

故而她的母亲时常感叹,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妹妹一点。

四个兄弟姐妹之中,陈喆就是家里最不被看好的那个小孩。

同样是在战乱中几度迁徙,没有稳定的童年和居所,可她的弟弟妹妹,总是能把所有的功课都学得很好。

陈喆这种对功课的无力感,在日积月累中,最终换来了父母不由自主的偏爱转移。

终于,在对读书现状的无力更改,和父母期望的偏差之下,陈喆在16岁的时候,第一次选择了自杀。

而后的两年,陈喆又因为爱上年长自己25岁的语文老师,被父母撞破,在高考二次落榜后,再度选择自杀。

这个故事,后来被陈喆写成了小说《窗外》。林青霞就是因为出演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一炮走红。

而后的陈喆,也借着“琼瑶”这个笔名,为自己创造了第二次生命。

如果没有“琼瑶”,陈喆长大后,或许会是一个平庸版的如萍(指《烟雨濛濛》中的如萍,长得并不漂亮,功课也不好,书中的结局是自杀),在敏感自卑和小心翼翼中,顺从地走上一条世俗期待女性走的路。

但很幸运的是,用琼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一样东西,叫文字。

借着父亲在师范教书的便利,琼瑶看遍了师大图书馆所有超出她年龄阅读的书,直到馆长说无书可借了。

琼瑶没有上过大学,但9岁就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

等到14岁的时候,琼瑶的父母才知道,原来女儿已经在外面发表多篇作品,开始挣钱了。到了后来,她的两个弟弟,更是靠着琼瑶的一支笔,才能有钱自费出国留学。

陈喆在家中是灰扑扑的,没有多大影响力的,容易被父母忽视的。

可琼瑶却不一样,她凭借自己的文字,为自己挣出了一番,可以向父母争取话语权的天地。

后来琼瑶在2017年第一次接受电视访谈时,曾总结,那段童年(战乱及家庭)经历给她最大的体悟就是,人必须自主。

而“在不能自主的环境中,强烈的追求自主”这一点,也在琼瑶的小说中反复出现,更成为了琼瑶剧女主磅礴生命力的核心来源。

前几年,社交平台上曾经流行过一阵“反琼瑶”的风潮。

再加上“琼瑶是小三”的现实大瓜,非常应景的曝出,使得审判琼瑶,成为了一时主流。

一时之间,所有人开始审判过去追捧的童年神剧,拿着几张台词截图,开始大规模的审判琼瑶剧以及琼瑶本人,迫不及待地要判处琼瑶剧死刑。

且不说这种声讨是否有失包容,是否过于强调“三观正”而过于扁平。只是诸多声讨手段的断章取义,就足以令人觉察出这波浪潮的偏颇了。

所有人只记得《一帘幽梦》里的毁三观台词,“你只是失去了双腿,紫菱却失去了她的爱情”。

却不知道绿萍紧跟其后,对费云帆的价值观,展开了毫不留情的反驳。

甚至连“琼瑶当小三时,为小三说话,小三转正之后,又在小说里开始捍卫正室权利”这样的无稽谣言,也被到处传扬。

事实上,诞生了小三金句“我不是来破坏这个家,是来加入这个家”的作品《新月格格》,是琼瑶写于1994年,而琼瑶与第二任丈夫平鑫涛是在1979年结婚的。

在这一点上只能说,琼瑶是一以贯之的落实了她“为爱而生,为爱而写”的写作主张,这与她在遗书中写的那句,“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所表达的思想是一致且自洽的,不至于落得被逐帧审判三观败坏的地步。

然而,几年前这种审判琼瑶的风潮,却给世人留下一种错误的刻板印象判断,那就是琼瑶剧=虐女=三观不正=为小三做传。

但事实完全相反。

在封建下呼吁自由,在皇权下主张平等,在包办下争取自主,这些在“不能自主的环境中,强烈的追求自主”,都是琼瑶小说里司空见惯的套路设定。

除去《新月格格》这种以封建王朝为背景,存在情感介入道德争议的个别剧,琼瑶早期的剧,就已经颇具抗争精神,作品中更是带有极为浓厚的反封建意识,和女性启蒙意识

譬如琼瑶在1963年写的《六个梦》,其中最为出圈的《婉君》。

作为童养媳被卖进周家的封建女子夏婉君,在经历了夫家抛弃、娘家迫害之后,一个从未接受过新思想熏陶的旧式女子,在命运的捉弄中觉醒了自我,摆脱了作为一个棋子的命运。

女主婉君会在临近大结局时,大声告诉准备前来拯救她的男主,“如果你现在仔细的看我,就会知道,我不再是那个过去的柔弱的、逆来顺受的婉君,如果你两年前出现的话,也许我会感激涕零的跟你回去,但现在不同了,我早已从生存的磨砺中,变得独立,变得坚强,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因为我们赤手空拳的,建立了属于我们的家园”。

琼瑶早期以女性为主的电视剧作品《六个梦》《婉君》《三朵花》《哑妻》等,不仅做到了始终将视线焦点,落在女主及自身成长之上,更在一片迷茫、不知自我为何物的时代背景中,让一代女性开始朦朦胧胧地醒悟,“自我”和“自主”的重要性

在2024年的内娱大女主,仍在靠男主拯救的时候,1963年年仅25岁的琼瑶,一笔一划的在稿纸上写下,“在你出现之前,我们自己就结束了苦难,所以请你不要以为,这样可以拯救我们回家,我们不需要,因为我们已经用双手建立了自己的家园”。

更不用提她晚年时期的大爆作品《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都是反封建和反父权的标杆之作。

让小燕子和紫薇,在一个封建皇权、等级森严的制度里,堂而皇之地去向掌权者,争取爱情的自主和生命的自由,这是21世纪的穿越小说,都写不出来的反封建情节。

让陆依萍当面与父亲决裂,拒绝父亲“赐予”的金钱,控诉父亲的成长缺位,质疑父亲以权势欺压少女,甚至“奸淫掳掠”,这些90后编剧都写不出来的台词,却出现在了一位30后女作家笔下的,19岁女孩口中。

让有“雌竞”关系的傅文佩,开口为雪姨辩解“出轨”一事,体会“敌人”的苦衷,甚至说出“依萍,难道你的思想也如此世俗吗?雪琴为什么一定该忠于你的父亲呢?”,这是2024年的国产剧,都迭代不到的超前精神版本,却出现在1963年的言情小说对话里。

二十多岁的琼瑶,在书写这些女性角色的时候,没有任何未卜先知,预料到如今的女性主义会成为流量密码,而只是在无意识的输出自己的潜意识,书写她所目睹的、听说的、经历的女性故事。

在为女性作传奔走呼吁的道路上,琼瑶甚至比大部分内娱人都做得更好。

比起如今内娱所标榜的大女主剧,琼瑶才是那个写了无数大女主作品,却毫不自知的人。

她笔下女主的思考,挣扎,局限,进取,软弱,觉醒。

启迪了“我”,启迪了无数“我们”。

是琼瑶剧,让灯光开始真正打在了女性的身上。

也是琼瑶剧,让无数女本位的女性角色,走入了大众的视野。不管这些角色是否完美,是否从未犯错,三观是否通过政审,是琼瑶让这些藏在历史背后的女性,一一走到前台来展示自我,打开一片全新的女性市场。

这种启迪的思想,是极为可贵的。

在一个几乎全部由男性主导的影视剧世界,是琼瑶的横空出世,第一次让女性凝视,贯穿了一部部不同的影视剧作品。

琼瑶的难能可贵之处,不仅在于补齐了缺失的女性视角,更在于她创造了一批如婉君、小燕子、依萍这样的女性角色标杆样本,从而影响了像我们这样,一代又一代的新观众,对新女性的认知。

比起逐帧审判琼瑶剧到底有没有毁掉一代人的三观,更值得重视的,是琼瑶带给一代女性的珍贵启迪。

为什么如今的大女主剧怎么看都不对味?

还不是因为我们早在20年前的琼瑶剧里,就已经见识过顶配了。

“他们看我的小说,只接受我的情节,不接受我的思想,看不到我写在对白里的控诉”,这一点,让琼瑶一直倍感遗憾。

只看到毁三观的情节,而忽视对白之中展现的批判和控诉,或许这也是琼瑶剧被喷毁三观的由来之一。

不少文学界人士都诟病过,琼瑶的作品是一种重复叙事,没有文学研究价值。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毫无疑问的是,琼瑶书写的作品,参与了一代人精神世界的建构,而那个精神世界里,有关反叛和自由的部分,显然也有琼瑶女士之功。

因为琼瑶作品提供的言情视角是非常独特的。

这种独特不仅在于她“生于战乱,长于忧患”的童年经历,更在于她一直在与时俱进地,反思和修正自己的价值观念。

琼瑶所处的那个时代,政府高压暴政、民众压抑自我,男性和女性都面临着需要推翻的大山,所以男主会积极地和女主一起反封建、反父权、反吃人的旧俗。

故而琼瑶笔下的男女主总是既孝顺又反叛,孝顺是因为她们本能渴望,家庭和睦圆满带来的正向反哺,反叛则是因为她们不愿屈服于命运,本能抗拒不能做主的婚配和人生。

所以琼瑶才会把爱情视为个体争取自我的第一步,因为在她的眼里,争取恋爱自由、婚配自由,就是反封建的莱克星顿枪声。

只有在琼瑶剧里,你才会看到一个厌倦皇家内部倾轧、向往平民生活的皇子永琪,而不是一个汲汲于名利、醉心于夺嫡的预备太子永琪;和一个痛恨封建制度,让婚姻都不能自主的平民精英尔康,而不是一个期待圣旨赐婚,好让自己少奋斗二十年的贵族继承人尔康。

也只有在琼瑶剧里,你才会看到一个精通儒学的旧式才子伯健,说出“我说的没错,错的是你们,错的是那些封建的旧思想,该被摧毁的老观念”这样犀利的台词,而不是一个欣然享受时代与制度赐予他红利的酸腐儒生。

这股承袭自“五四”精神的个性解放与情感自由,将男性拉齐到与女性相同的位置,指出每一个人都有反封建的理由,这个视角,是只有同时代的作者中,只有琼瑶才注意到,并将其发扬光大的一块空白之地。

可惜的是,大部分人在看琼瑶剧的时候,都被故事情节调动的情绪带走了,没有人注意到琼瑶在动辄大段的台词之下,所输出的价值表达。

不仅如此,琼瑶还会与时俱进地修正自我。

最为明显的就是,琼瑶在晚年修正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烟雨濛濛》,推出了合家欢版的《情深深雨濛濛》。

我在之前一篇写《情深深雨濛濛》的稿件中写到过,《烟》这一版的结局惨烈至极,就连琼瑶自己都评价“沉重而凄凉”。

如萍自杀,书桓出国留学,方瑜做了修女,尓豪离家,梦萍堕胎,雪姨带着尔杰卷款逃走,妻妾成群的陆振华,最终孤独的老死在医院病床上。

到了《情深深雨濛濛》这一版的改编,琼瑶直接大修了如萍这个角色的故事线。

琼瑶将如萍从那个没有感受过一点人间暖意的自杀少女,一把拉回到阳光底下,并为如萍创造出了杜飞,让如萍不仅在爱情破碎之后,重新找到了自我和新的爱情,更让她在战争的残酷试炼中,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

琼瑶为如萍修改的这个结局,挽救如萍在《烟雨濛濛》里自杀的命运,恰如她离世时公布的遗书那样,劝慰年轻人,我离开是在我人生的终站,而你们的生命还很年轻很美好,不要轻易辜负,温暖而有大爱。

她能共情的感受到,在不同的时代生长的“如萍”们,也能敏锐的体会到,不同的时代需要怎样不同的“如萍”们。

2006年《还珠格格三》大结局,尔康一句一笔带过的“紫薇和知画成为闺中密友”,被读者痛骂。琼瑶接着就在2011年播出的《新还珠格格》里,给紫薇写上了“怎么?你那么有把握的婚姻不幸福吗?”,等诸多怼欣荣的台词,收获大量00一代观众的好评。

从最开始的《六个梦》到《梅花烙》《鬼丈夫》到晚年的《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以及距离我们最近的《新还珠格格》,琼瑶几乎号准了每一代人最在乎的价值脉搏,在正视自我、修正自我、和时代一起进步的路上,琼瑶简直是在与时俱进地拥抱年轻人,拥抱新一代的读者和观众。

毫无疑问的是,琼瑶曾因积极地争取爱情和生命的自主,阶段性的超前了时代,被时代所追捧;也因过分地执着于追求爱情、美化爱情,而局部性的落后于时代,被时代所抛弃。或许琼瑶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她似乎并未真正在乎过,依旧坦然表态,“我为爱而生,为爱而写。人世间虽然没有天长地久,故事里火花燃烧,爱也依旧”。

琼瑶在《我的故事》最后一节写,“在我的生命里,一直充满了穿林打叶声”。但人生已行至此,正是“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我的故事》已到尾声,当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那天到来时,我的故事,都将随我而去。那天,才是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琼瑶《我的故事》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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