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柳芳的账号解禁,截止到我写这篇,共有481万粉丝,超过了向她发难的师妹、奥运冠军管晨辰。
一天之间涨粉两百万,是一种众意的叛逆。还好这一次当事人没有不声不响的消失,祝她接住这波流量。竞技体育的造星运动里不光有谷爱凌郑钦文,商业化程度很低的项目,退役运动员也可以挣钱。
这一周争议,让大家翻出了其他的竞体运动员退役后谋生账号,比如击剑运动员秦雪、游泳冠军刘湘。容貌姣好、形体杰出的女运动员真是很容易就“擦”了,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衣着,如果跳的人丑,就不算擦边。
刘湘说了,游泳,难道不穿泳衣穿棉裤吗?
——这就是不太懂禁欲文化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也能被鉴擦,鲁迅先生说了,压抑久了,看到一截白白的藕臂,就立刻想到裸体。阈值下降了啊。
往好处想,鉴擦,也算一种对漂亮的恭维——以绞杀的形式。这集我们熟啊,大家都看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漂亮的寡妇,可不就是bitch?说你是就是,不是也是。
以绞杀的形式恭维漂亮,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压抑。被允许的大众传媒纯净如水,架不住人性没有变,拢共就这么几种需求,没有公开的供给,私域就会补齐。
“禁”用处不大,中东的罩袍盖住全身曲线,大哥们还可以找土耳其妇女视频聊天呢;19世纪的卫道士那么多清净的纪律,地下黄/书空前泛滥,各种文豪都要自己写点参与一下,与有荣焉。
拦得住吗?这玩意儿不能“鉴”,太容易滑坡了。
2,擦边在英文互联网里对应的说法叫thirst trapping,构词很有意思,渴+陷阱。
渴的陷阱,陷人于“渴”,很有意思吧。这个“陷阱”在本地语境里,是一种文化上的禁忌。
在文化比较含蓄、审查比较严格的地方,往往需要套上义正词严的壳:正常穿搭,无不良引导。
禁忌这个事儿,好比B/D/S/M的绑绳,如果没有“戒”的存在,那“破戒”的快乐至少要少一半。乔治巴塔耶怎么说的?快感是一种僭越,是超越恐惧。恐惧越深,则快感越强;当人被有组织的暴力所束缚,而终于僭越这种暴力,突破禁忌,这个过程产生了最初的L'érotisme。
法国人厉害,最起码他们克制地没有拿福柯点天灯,以至于最后所有闪烁其词的身体表达,都应该写成法语。
(L'érotisme,搞颜色还是得看法国人)
有组织的暴力可以是任何强有力的外部环境。宗教禁忌、婚姻约束、社会规则、公序良俗,一路滑坡到现在,居然还可以是跳跳宅舞就“该账号禁止关注”。
此时“无不良引导”几个欲盖弥彰的字,仿佛偷袭后门,纯纯造成了一种灯下黑的幻觉。
睁一眼闭一眼,仿佛青春期小孩悄悄在夜里开灯,一边忏悔一边单手摩挲金赛的砖头学术著作。
咦,为什么要单手?
设置禁忌,是有道理的。风清气正、道貌岸然就是那个“戒”,是一捆绳索,一件胶衣,一条鞭子,一副手铐。这个“戒”让容貌姣好的女孩穿上裙子跳跳宅舞就能是“擦”;而从群情激奋“鉴擦”到痛心疾首“劝学”(怎么不趁着年轻,好好考取编制),集沿街看热闹、审判女巫和救风尘于一体,要素过于齐全了。
3,前国家队运动员“擦边”,肯定会有更大的关注,平台之所以选择先禁了再说,主要是这里面有一层人人心中所有、但是不便明说的意思。
主要两个原因。
第一,
体育是兵戈的延伸,是征战的一种,是和平年代的“戎”,有国家主义在里面。
19世纪末,顾拜旦倡导恢复奥运会,使之国际化以来(古代的希腊奥运会需要纯血希腊人),现代奥运会一直是一种国家精神的代表,合法尚武,更高更快更强。甚至在希特勒当政时期,他也要花大力气督促他心爱的、才华横溢的女导演瑞芬舒丹花大力气去拍摄柏林奥运会,让奥运会成为一种看似和平的纳粹精神的标榜。
这部《奥林匹亚》在西方禁了很多年,因为它凝练地表达了一种有害的nazi美学,“崇高、归属、自豪”,这太有蛊惑力了,于是对公众禁了,只能在档案馆看到。竞技体育,经常传达的是一种国家意志的兵戈。
(瑞芬苏丹在工作)
顺便说一句,足球对于今天的德国这么重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战以后的反思和自省,使得德国人的民族情绪没有合法的出口,不能宣之于口,于是足球成为整个民族的自我认同感最健康、最积极向上的表达。
第二,
国内大多数竞技体育项目是举国体制。体操之类运动,因为难度大、商业价值不高,民众参与度低,几乎全是面向夺牌的培训,“体制内”色彩非常强烈。这加剧了“国家形象”烙印。
前体操国家队选手去短视频网站跳宅舞,感觉上类似于前朝宫人被遣散之后街头卖艺——王谢堂前燕吧,能好好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要再出现也行,沿街叫卖容易被上纲上线,伤害体面了。
体操是一种什么文化?在国内,它几乎是一种定点定向的普通人家小姑娘用青春换前途,极其年轻,极其幼小,身体发育被压制到相当程度,用疼痛和汗水换取轻盈、灵巧、极高动作难度的翻腾。竞技的黄金期就这几年,水平和发挥不能决定一切,能不能出场都还得服从组织安排,很少有人考虑这些小姑娘练不出来会怎样。
家境普通,文化课安排很少,一身伤病,如果你不是奥运冠军,如果你年纪轻轻伤病退役了,如果你没有换到编制,那之后的人生呢?
这和美国的体操文化完全不一样,美国因为啦啦队文化的存在(啦啦队队员是美国高中辣妹甜心的代名词),因此女高稍微符合条件的几乎人均体操队员,大把我们熟悉的演员、歌手都是体操运动员出身,体操是一个中产甚至中上产自费去搞的运动,练不出来也没这么悲情,前体操运动员当明星的多了去了,明星嘛,都是合法贩卖性魅力,别说衣着清凉地跳个舞,真去Onlyfans了也没人大惊小怪。
(防杠声明:没说美国体操制度没问题,也不是说啦啦队文化不存在霸凌/扭曲。)
而竞体,竞体的悲哀来自真的有天才,又真的充满意外,再加上内部圈子不透明,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决定了运动员能不能在自己的高光时段被看到,这是一项交出青春赌明天的决策。不确定性太强了。
商业化程度低的竞体项目,专业运动员是不容易的,成本巨大,通路极窄,出路有限。
4,体操这种运动,要练出来,真的需要all in,它对技巧难度的要求是究极的,很难是一个“业余爱好”,玩着练好。
而竞体是有天才的。
我之前写过拜尔斯(归来依旧地表最强:拜尔斯的美国梦人生),这位GOAT的存在几乎让这十年间体操女运动员绝望,你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和这种亿里挑一的不世出天才根本没法比,这种绝望大多数人没有体会过。
我一个姐妹曾经是某大省的击剑省队队员,教练信誓旦旦要带她参加北京奥运会,结果高二那年,队里转来了一个天才。“跟她比了一场,我就放弃了这项运动。我TM不明白,我到底在练个什么蛋啊?是谁骗我说我有天赋的?”
还有一个朋友在竞赛班另辟蹊径打算走射击保送,结果出去比赛,遇到了一个“单手揣兜、瞄准器没调都比我强”的天才,从此好好学习,再也不提自己曾经是运动员了。
你就说崩溃不崩溃。
这种时刻经历过的人不太多,但大家总经历过围棋/数学天才带来的震撼——一路做题,觉得自己也还可以,结果在真的天才面前啥都不是,从此老老实实说自己是个智力中游选手,全靠服从性。
做题有退路,了不起就是不走竞赛保送呗。文化课出身,在社会上就业,开口总是宽的。
但是竞体不一样,all in了,练到18岁,遇到了真的天才,从此万念俱灰;或者该出成绩时身体发育了,影响难度系数了,受伤了,和教练闹矛盾了,没能出场,出场了发挥失误了,没拿到奥运冠军,怎么办?
跳宅舞丢人吗?对普通人的苦难有点同情心行不行。
在这么窄的路里,不声不响不埋怨,不偷不抢自力更生,甚至还做公益,我觉得感人。
法无禁止即可。至于平台要不要出于流量追求给宅舞推流,或者出于“公序良俗”考虑给宅舞限流,那是平台自己的黑匣子。
刘璇非要这个点出来内涵吴柳芳,属于上了岸的人不食肉糜,就像上一代的大网红非要嘲讽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很多事情是非战之罪,出生在这个节点,根本没那么多选择。风险偏好低了、路走窄了未必是谁的错,主要的归因不在个人。
毕竟X指导曾经指导我们:日本上野公园里六七十岁的流浪汉,都是1980s过于上进的奋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