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行业里,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创作者要记住的痛苦很多,但痛苦能不能成为未来创作的养料,谁也说不好。
故事发生在一张德州扑克牌桌上。两个编剧面对电脑,出品人坐在桌子另一边,准确地说,他坐在椅子上,两只脚翘在德州扑克牌桌上。他摘下手腕上的金表,一手拿着,另一只手拿一把小刷子,一下一下,刷这只金表。他说,我今天走在路上,我哥们说了一个故事,你们写进去。
两个编剧,一个叫单丹丹,另一个叫李阔。他们正在修改一个院线电影剧本,项目启动于两年多前,剧本一直没让出品人满意。
出品人也不说剧本不行,只是他每次都有新的想法、新的朋友的故事,要加进去。这部电影的编剧费45万,定金4万5千,单丹丹拿到1万6千。她已经改了两年多了,这是她在这个项目的所有收入。李阔加入进来,又改了十个月,他的收入是1万元。
单丹丹相信甲方总有他的道理,而且她签了合同,是乙方,就要尽力满足甲方的要求——只要甲方满意,就能顺利开机,这是她当时的信念。(不久后她就意识到,“我做到了也不会开机,就是很残酷,没有运气,很残酷。”)她也在意自己在影视圈里的名誉,不想被看成是收了定金却完不成工作的编剧。面对这位出品人,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转而就开始思考,这剧本怎么改啊。
李阔既生那位出品人的气,也生单丹丹的气。会上他装作记笔记,实际上在屏幕上打满了脏话。会后他问单丹丹,你有没有睁开眼看看,做这个项目的人,他能做好吗?
他们改了十个月剧本,终于退出了。单丹丹受李阔的影响,又或许是后知后觉,也生气起来,“你怎么能忍心这么对待一个编剧呢?”在最近的访谈中,她说她知道这件事写出来对方就能发现,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必须让他知道。”
单丹丹接受访谈,是因为她和李阔、另一个编剧高群一起创作的电影《银河写手》刚上映了。她和李阔两个人除了编剧,还担任导演。他们把自己做编剧时的荒诞经历,改编进了这部电影里
但在当时,要紧的还不是拍电影。首要问题是李阔和单丹丹都没钱了,只能借网贷交房租。这时李阔接到一个“梦中情活儿”。
“梦中情活儿”是这样的:一个电视电影,投资200万,钱必须花出去——这意味着这项目肯定能成;另外,时间紧张,两个星期必须出本——就是说不会要求一直不停改;最后,剧本不署他俩名——正合适,反正是当枪手,最好不留名。
李阔干编剧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当枪手,他没什么负担。单丹丹不太愿意,她一入行就定目标,决不当枪手。但也还是接了。
电视电影的导演喜欢坐在一张大茶台前面,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开剧本会。开会地点在西四环,两个编剧住在东五环的常营。李阔回忆起来都要弯起食指比个夸张的手势,“跨九个环!”
更夸张的是,见第一面导演就说,李阔,我想要一个李安的《喜宴》级别的剧本。这位导演还特别在意细节,他认真地问李阔,你说电影里这个滑雪运动员,他是滑单板,还是滑双板?
两个编剧始终不知道,导演到底对剧本是否满意,他甚至不怎么谈剧本,而热爱讨论形而上的话题。李阔不记得具体内容了,他只记得当时他觉得那样的谈话不该发生在西四环的茶台上,而该发生在法国的塞纳河边。他还记得,有时谈着谈着,一桌人突然安静下来,十分钟没有人说话。
一个多星期后,制片人说,只要再坚持开五天会,就能拿到两万块钱的尾款。李阔和单丹丹挣扎许久,决定不去了。
从象山到戛纳
《银河写手》的第三个编剧叫高群。2018年,在象山影视城,一个网大剧组,高群和李阔一起做跟组编剧。
刚一进组,两人就感到不对劲。他们和群演一起,住在一个招待所规格的酒店,大厅地面上蟑螂横行,房间的床单上有污渍,没有毛巾和洗漱用品。一百多米开外,导演、制片等人住在另一个洁净许多的酒店。
他们走路去导演的酒店开会,会上,导演接到服装道具等部门的提问,总是转过头来问两个编剧,看上去对他们信任又依赖。但在其他时候,他们就像剧组里不存在的人。他们收不到通告,不知道拍摄安排,不知道该坐哪一辆车,去哪里拍摄。有时他们自己去了现场,才知道剧组已经转场。
这是高群第一次跟组,他没想到编剧的地位这么低。做编剧之前,高群曾在北京做地质勘探,后来辞职回辽宁老家,干过物流,做过酒吧驻唱。他很羡慕一个做编剧的老乡,曾专门去问他有什么秘诀。他心里的编剧是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的人,坐在小桌边,桌上放杯咖啡,对着苹果电脑,每天写,没有灵感就歇一歇。现在他的幻想都破灭了。
在象山,让高群最难受的是吃饭时间。没人告诉他们应该在哪里吃饭,吃什么饭。导演单独一桌,已经开始吃,另一边放着堆起来的盒饭,高群不知道该不该起身去拿。去拿了,好像自己就不再是电影主创,而变成工地上放饭时抢饭的人,如果不去拿,或许不伤自尊,但确实也就没有饭吃。这种坐立不安,左右为难,高群第一次体会到。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做跟组编剧。
李阔能接受吃饭住宿这些硬件条件的简陋,但他受不了剧本被魔改。白天的戏改到晚上拍,导演觉得无所谓。一场戏里,角色被追杀,深夜回家取行囊,剧本里写着这时要偷偷摸摸,但这位演员演得兴奋,看到被洗劫的家,大喊,我可怎么面对我的父老啊!李阔感到痛苦,他想提出这其中的不合理——一个随时可能被抓住的人怎么可能深夜大喊大叫?但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没人听。为了避免难受,他不再去拍摄现场了,只躺在房间的床上按要求改剧本。
单丹丹此刻也在剧组里,她是网大导演的朋友,来剧组帮忙,并学习电影拍摄流程。单丹丹眼见两个男编剧受到薄待,感到不平。她问导演,编剧不应该跟你们住在一起吗,大家一起聊剧本多方便,而且不是还有房间空着吗?导演不以为然,说,有一些要客串的演员要过来,得留着房间。单丹丹说,编剧更辛苦。导演说,演员更辛苦。更让她生气的是,她得知这两个人没有收到一分钱跟组费(编剧一般没有跟组的义务)。这位导演后来又发来合作邀约,她立刻拒绝。
单丹丹、李阔、高群,三个编剧就这么认识了。后来,李阔总发微信问单丹丹,明天几点拍?车在哪里?单丹丹一方面同情这个两个男的,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她那时即将导演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后来没成),来这里是观摩学习,不是打工。她和李阔、高群在有蟑螂路过的那个大厅初次见面,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以后可是要去戛纳的!(后来她承认自己那时因为一直没有作品,心虚了,所以才说大话。)
三年后,他们三个人合作,写出了电影《银河写手》。这部电影的两个主人公以李阔和高群为参考,故事的60%来自他们的真实经历。
电影讲的是两个主人公创作了一个自认为非常厉害的剧本,满怀信心要拍出来,却遇到种种困难。他们在其中挣扎,不知道是要坚持自己的创作主张,还是为了做成项目而妥协,最终几乎离开这个行业。电影也穿插讲述了这两个主人公的友情、爱情,以及在北京租房、搬家的北漂故事。
这部电影在2023年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备受好评,获得了评委会大奖、最佳编剧两项大奖。一位看了电影的影评人在豆瓣写评论,“就算明天让我离开西宁,我也会觉得这趟FIRST之旅值了!!”
一条高赞的一星评价认为电影里的两个主人公写的剧本很有问题,而且从始至终他们也没能证明自己是有才华的,反观电影里甲方那些建议,明明很有道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接受?有什么可痛苦挣扎的?
永恒的自我怀疑
创作者到底要如何证明自己是有才华的?如果不能证明,那讲述自己的困境就是自怜和矫情吗?在影评中,这是一个剧作层面的问题,但或许,正因为创作者在现实中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才会呈现在电影中。
李阔说,这一行就是很残酷的“结果论”,只有作品被甲方、被电影节评审、被市场、被大众验证之后,创作者才能心安理得地相信自己。在那之前,谁也不敢完全确认自己的才华。李阔做编剧的几年里,经常在自负与自卑之间横跳。写出一段好对白,觉得自己特牛,但看到一部好电影,或同行出了好作品,又觉得自己还差得远。
其实在写出《银河写手》之前两年,李阔和单丹丹曾有一次近乎完全相信自己才华的时刻。那是另一个名叫《火星司机》的剧本,2020年入围了first电影节创投会。在pitch环节,他们讲完自己的剧本,对着台下一百多位资方,单丹丹说,老师们,你们就不要犹豫了,如果觉得我们有才华,快扫我们。PPT展示出两个巨大的二维码。李阔看到,台下的一百多人齐刷刷举起手机。下台之后,他们的微信消息通知已经超过100,不再显示具体数字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参与创投,抛出橄榄枝的资方很多,都夸赞他们很有头脑,展现出了做导演的能力和魅力。单丹丹和李阔也相信自己,相信这个剧本,甚至觉得一回到北京,就能开机了。
但此后的两年,他们和高群一起,接洽了七八个资方,一直在修改剧本,始终没能推进到下一步。自我怀疑又浮上来,原来做不成,是没有机会,现在有机会了,怎么还是不行?
那时单丹丹和李阔已经恋爱两年多,他们决定领证结婚,因为据说结婚那一年运势会好些。结婚的份子钱,也支撑了他们那段时间的生活。
这一年是单丹丹做编剧的第八年。入行不久,她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需要熬的行业。当时她写完了一部电影剧本,公司认可,付了编剧费全款。但直到她合同到期离开公司,剧本也没有开拍。她去问,公司给的答复是,一个电影剧本等几年再拍,在好莱坞都是很常见的现象,不可能写好就拍的。
再看身边的人,比她大几届的同行,很多都没有作品。《银河写手》上映后,杂志邀请他们拍摄,让他们邀请几位有影响力、有代表作的编剧朋友一起。他们翻遍朋友圈,发现身边的朋友都没什么影响力。这时单丹丹已经做了10年编剧了。
这些年里,她努力熬着,见群就进,见人就加微信,询问工作机会。她勤勤恳恳做好乙方,总是尽力满足甲方的要求,从不主动放弃,最长的一次剧本改了三年。但在《银河写手》之前,她做过的项目,没有一个被拍出来。“我后来自己反思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我是在很认真地改啊。不知道。”
她的解决方法是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写。她卷自己,与李阔、高群合作后,也卷他们两个。“我不卷的话我无法消除掉我的痛苦,我的焦虑感,我只有在做的时候我才会跟自己说你很棒,你在做一个更好的东西。”
《火星司机》改了两年半,始终推进不下去。2022年7月的一天,三个人一起吃饭,都很沉默。单丹丹说,我们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写一个咱们自己的故事吧,全部按照自己的喜好,没有甲方,我们自己拍,自己投电影节,全都自己来。李阔和高群同意,最后一搏。
因为是自己的故事,剧本写得很顺利,只花了一个半月。但找投资不太顺利,几个甲方都说剧本很流畅,但想象不到能怎么拍出来。他们自己拿出一些积蓄,一边筹备拍摄,一边继续找投资。有时上午面试演员,下午去见资方。有一次一位老板答应了投一二十万,他们很高兴,但开机之前,老板又说,有个网大前景不错,这笔钱投进去了。
开机拍摄后,因为预算紧张,场景总是很简单。有一天李阔看素材,发现编剧和甲方开会的戏,永远都是大白墙、大白桌子,镜头正反打。他想起此前拉片时候看的《华盛顿邮报》、《聚焦》、《大空头》,那里面的场景可不是这么简陋的。他觉得自己拍了一部烂片,一定非常烂。他对单丹丹说,以前没拍过,会为自己的不成功找一个理由,说我没有机会,现在你有一次机会了,还没成功,理由还能是啥呢?又说,是不是咱们要考虑回老家的事。
单丹丹把他骂了一顿,让他认清现实,不要和好莱坞比较。她说,你这是在难为自己,也在难为所有人;你要相信一件事情,银河写手会是个好电影,不是因为它的精致,而是因为它的粗糙。
《银河写手》的电影有一处与现实不大相同,就是女性角色的位置。在电影中,男主角的女朋友也是编剧,三个人都刚入行不久,一起北漂。这位女编剧部分以单丹丹为原型,但戏份不重,也没有怎么影响两位男编剧的创作,几乎是个工具人。关于电影的差评就有不少提到这一点,认为编剧和导演都有女性,还写成这样,实在不能理解。
单丹丹看了这些评论,她在一期播客节目里,承认是自己没有做好,偷了懒。她反思写剧本时的想法,因为要把女性角色写得好笑,太难了,在喜剧中好笑的女角色,总摆脱不了扮丑、胖、女汉子形象、神经大条,很难兼顾正常和好笑,她心想,那就放弃。于是角色成了一个只有叙事功能的工具人。
其实,现实里,单丹丹在这个三人编剧小组中角色非常重要。她带着两个男编剧从网大写到了院线电影,合作时,总是她推动项目进度,也是她在低谷时鼓励大家再试一试。她对李阔说,你能当导演,在那之前李阔从没这样想过。单丹丹对此很自豪,“我觉得这个团队的高度是由我来提升的。”
记住现在的痛苦
回顾此前几年的编剧历程,他们先是在网大剧组体会编剧地位之低,又流产了一部院线电影、一部电视电影,如果这两次经历可以被称为失败的话,再加上之后改了两年半而无果的《火星司机》,他们已经连续失败三次了。
《银河写手》创作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如果不成就回老家的打算。这部电影推进得飞快,剧本写了一个半月,筹备15天,拍了21天,从夏天,到秋天刚开始,就基本杀青了(后面又补拍了几天冬天的场景)。他们必须快,因为但凡哪一步停顿,人就泄气了。单丹丹设想,那她或许就在一个私立学校教语文,而高群可能就在哪个综艺节目上给人写段子了。
电影公映之前,一些行业内做营销发行的朋友对李阔和单丹丹说,你们这个电影卖不了钱,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单丹丹不想提前认输,她自比一个孩子的妈妈,“我不信这个邪,我就要看看这个结果。”
2024年3月底,电影公映前几天,李阔把豆瓣APP卸载了。他发现自己不太能承受恶评带来的压力。尤其当他读到一些评价内容,虽然刻薄,但好像说得对。他开始怀疑自己,然后又想,无论如何,不至于一星吧。他意识到观众才是一部电影真正的甲方。
不只豆瓣,高群不敢打开任何社交或影视APP,抖音、微博、猫眼,都不看了。他不知道电影票房走势,但从身边人的表情,也大约明白了。路演时,每进影厅,他都很紧张,担心观众是不是情绪不高,这么冷静,是不是看完了不喜欢。
《银河写手》在first放映时,高群想起一个朋友曾说,《银河写手》不光代表它自己,《火星司机》也在默默祝福着它。高群感到自己这两年多没有白做,边看电影边流泪。他想等电影全国公映了,要坐在观众中间一起看一场。现在真公映了,他却不敢了。他甚至不愿意再走进电影院看任何电影。
只有单丹丹敢于面对网络上的评论和票房数据。上映第一天,她就意识到票房不会高,可能达不到一千万。她在心里检讨,自我批判,复盘问题出在哪里,怎么解决。她也感到羞愧,媒体来采访,她害怕抬头看对方,她担心对方知道了现在的票房和口碑,其实并不想采访自己,只是因为此前已经约好而不得不来。
对接访谈期间,影片团队中的一位工作人员突然给我发来微信,问,老师,咱们对电影看完是喜欢的吗?又解释说,怕咱们不喜欢。
一位负责发行的工作人员告诉单丹丹,无论大导演、小导演,新导演或是成熟的老导演,他们的神态都是相似的,很难说清楚,就是一种内心有千斤的担子,但是又努力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这位工作人员发现单丹丹脸上也渐渐有了这种表情。
在一档播客里,单丹丹问主持人,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会好一点?主持人在电影行业二十多年,他说,都一样,多大的导演都是这样。
路演结束那天,单丹丹坐在深圳的机场,戴着耳机听电影的主题曲,她发现自己在哭。李阔在旁边没有发现,他在和高群打电话,高群正坐在沈阳的一家面馆里吃面条,也在哭。两个人哭的理由不太一样,单丹丹此前一直想,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时撑不住了。高群则是因为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再爱这个行业,是不是真的要放弃了。
《银河写手》里,男主角被制片方开除,失去了把自己的剧本拍出来的机会。他离开写字楼,在路上走,画外音是他的独白:记住现在的痛苦,痛苦是你创作的土壤,以后都是你作品的素材。现在也一样,李阔对自己说——
“银河写手,它其实是一部成功的电影,大家都已经注意到我们,但是市场反响并没有那么好。你要记住这个东西,你要吸取这个东西,下一部一定会把这部的缺陷全部弥补,一定会产出一部特别棒的作品。你看看董润年导演,《被光抓走的人》,我特别喜欢,多好的电影啊,多么新鲜的表达,然后好像票房上也没有很大的建树,但是人家第二部马上就是《年会不能停!》。你要学习,揣摩,你要记住这个票房市场失败的教训。”
进入影视行业10年来,每次失败,李阔和单丹丹就会如此自我洗脑。这是电影与现实完全一致的地方。他们如其所是地把自己写进了电影剧本,不久后,故事回到真实世界,他们又与电影里挣扎的自己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