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电视剧是什么？”这个问题，去问不同国家，不同年龄段的人，肯定会得到不同的回答。中国人可能会回答我爱我家、大宅门、武林外传、甄嬛；美国呢，大概是星际迷航、黑道家族、宋飞正传、绝命毒师；日本那边，多半就是白色巨塔、东京爱情故事；韩剧呢？年轻人估计会说请回答1988，但年长一点的，也许会讲出一个在国内知名度不太高的韩剧，《爱与真理（사랑과 진실）》。

此剧于1984年至1985年播出，当年收视率高达72%，后来电视台见民间反响强烈，迅速于1987年推出续作《爱与野心（사랑과 야망）》，而收视率也再创新高，来到了76%。

林采茂（임채무），就是那个时候突然爆红的。

（林采茂剧照）

在爆火之前的70年代，林采茂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靠做群演糊口，偶尔运气来了，能捞到一些小角色，就这样游走于各个片场。

70年代末，有一回拍摄现场在小溪边，时常有民众来这里野餐，出于做演员的习惯，他开始观察这些人。

最后他发现这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差不多：

大人们赌博、打架、喝烧酒，喝完了把酒瓶随手一丢；

孩子们挽起裤脚，去小溪里抓鱼玩，经常被碎玻璃划破脚底。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某种近乎于“众生皆苦”的明悟。他回忆道：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大红大紫，大富大贵，我要建造一个让所有人都快乐的地方。”

到1984年，《爱与真理》播出，林采茂一下成为了“国民老公”——看着他的老照片，你大概可以明白为什么当年的女人喜欢他。他长着一张“80年代正剧脸”，与当年的另外两位帅哥，卢珠贤、韩真熙，并称为“80年代F3”。

（80年代F3，最右为林采茂）

到1985年，韩国决定拍摄历史正剧《朝鲜王朝500年》，林采茂同样得到了一个文臣的角色。在那个年代，哪个演员能在这种国家正剧上有戏份，基本就相当于以后不用愁吃喝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年首尔的一套公寓售价不过几千美元，而他那时候月收入就达到了近10万美元。

（朝鲜王朝500年海报，图中并非林采茂）

林采茂终于如愿大红大紫，大富大贵，而他也兑现了当年的承诺——什么是“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快乐的地方”呢？他的回答是：游乐园。

1990年，他在首尔北边购入一片荒地，于其上建设了一家小型儿童游乐园。

他将其命名为 Doori Land，大致意思是“伙伴的乐园”。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示：这个游乐园是给朋友们一起来玩的。

在当年的韩国，游乐园还是个很新鲜的玩意，Doori Land吸引了大批游客。

本来是收2000韩元门票的（按当年汇率，大约是14~15元人民币），但后来林采茂发现有些家庭很穷，连2000韩元也出不起，干脆就免了门票，只针对游乐设施单独收费。

当年林也不缺钱，甚至免了大部分游乐设施的费用，自掏腰包给大家玩。

（林采茂指着当年的照片）

然而这种用爱发电的慈善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时至今日，林采茂已经75岁，他的演艺事业早已不如当初，他的大部分财产也已流失，他卖了两套公寓，卖了自己的游艇，他的孩子们早已做好拿不到任何遗产的准备。

韩媒一度追捧他，现在却不无讽刺地指出：

“采茂（채무）”和“债务（채무）” ，读起来一模一样......

而即便沦落至此，林采茂依旧勉力开着他的游乐园。他已经没有自己的栖身之所，干脆就住进了游乐园里。

（林与他心爱的游乐园）

最近的一天早上，林采茂在游乐园里做着他最常做的活计：摆弄着街机游戏和游乐区的安全设备。

在Doori Land最繁盛的时期，每天都有几千名小孩子慕名而来，想体验一下摩天轮、海盗船和户外蹦床（当年号称亚洲最大）。如今，为了节省资金，这些景点早已关闭。

鬼屋空无一人。碰碰车兀自停泊在阴影中。尽管Doori Land几年前经过了一番整修，但这里仍然弥漫着一种陈腐、发霉的气息。

这天天气很暖和，但到场的儿童还不到 200 名，还是老师们带着孩子来外面秋游。

（孩子们在Doori Land攀岩）

如今林的妻子金素妍（김소연）都要在礼品店做店员，帮着丈夫维持Doori Land，她不无苦涩地表示：

“今天还算是好日子呢，到了12月，这里......会更空。”

林采茂在游乐园里兜着圈子，一群身穿校服的小学生嘻嘻哈哈地向他打招呼：“老板好！”引得他哈哈大笑。

孩子们的老师把孩子们聚在一起和林采茂合影。后者穿着一双老旧的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胸口还别着朵花。他笑容满面，拍着孩子们的小脑瓜。

老师今年58岁，她认得林采茂：“显然，没有一个孩子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以前大家都认识他，电视里的那个帅气演员。”

多年来，Doori Land距离倒闭似乎永远只一步之遥。

1997年，亚洲爆发了金融危机，韩国人节衣缩食，穷到了一定地步，哪有什么心情去游乐园。林采茂当年也颇受金融海啸影响，被一家设备租赁商起诉，还被一家建筑公司诈骗，险些亏光身家。

有时则是自然灾害，首尔偶有暴雨和台风，林采茂曾亲眼目睹一场暴风雨在15分钟内卷走了至少百万美元的游乐设施。

幸亏他家底厚实，亏得起。

但随着更多财阀入场，时代变迁，许许多多现代化的游乐园在首尔拔地而起，Doori Land的竞争力似乎只剩下免费这一项——论刺激和新奇，它差得越来越远。

（这似乎就是Doori Land最能吸引孩子的地方：一座绿巨人雕塑。）

到2016年，Doori Land每月亏损达到了2.8万美元之巨，林采茂心力交瘁，决定关门，他将Doori Land挂牌出售，但压根就没人愿意买一间老旧的游乐场。

林采茂认命似的，又把Doori Land捡回来，将最后的身家也投了进去。他卖了首尔的两套房外加一艘游艇，又搭进去几百万美元，对游乐园进行了翻修。

这是最后一次了，成与不成，也都这样了。

（有孩子在玩街机）

大约在那个时候，林采茂的第一任妻子因癌症过世，金素妍的丈夫也去世了，二人于是结缘，结婚。一对老伴全都没房，干脆搬进了游乐场。

俩人住在一个集装箱里，里面简单装了个厕所，摆上两张行军床，勉强算是个住的地方。

白天这里会很热闹：施工队在游乐园敲敲打打，吵得人头疼。

晚上是另一个极端：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离去。

夫妻俩在外面搭起露营桌，除喝酒以外无事可做，便一直聊到深夜，偶尔还会有鹿从山上走下来，远远地凝视。

然后他们就回到集装箱里，手拉手，肩并肩，躺进两张毫无支撑可言的行军床。两个人像是回到了为面包奋斗的年轻时代，“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林回忆道。

经过三年的翻修，室内游乐区大大扩大，还增加了新游戏。林采茂也终于不再头铁，开始于2020年收取20美元的门票。

随后盈利激增，但到今年，亏损又一次出现了——韩国出生率的迅速下降给这个儿童乐园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现在孩子已经不多了，”金素妍似乎略有抱怨，“更不用说他还总给那些付不起门票的家庭免票。”

（孩子们在游乐场）

尽管已有所改观，但Doori Land仍然很难和大型游乐园竞争，现在孩子们的刺激阈值和当年早就不是一回事了。更别提Doori Land扑面而来的陈腐气息：

十几名员工最年轻的也到了中年，身上穿着红色网眼工作服，活像一群钓鱼佬；

园区里一些景点外贴着红黄配色的标识，和“时代气息”格格不入；

本该花样百出吸引人群的标志，有些甚至是手工压模；

礼品店里没有精致的玩具，居然还卖真人大小的，林采茂本人的立牌......

这一切的一切，都很难说对孩子有什么吸引力。

（一对母女在游乐场玩）

据林采茂估计，Doori Land至少让他的收入减少了1500万美元，并让他背上了700万美元的外债。

如今翻修结束，林和金已经不用再住集装箱，而是在游乐园里建了一套三居室，自己布置了一些家具。远远不及当年，但多少算是个家。

说起来，金素妍其实也是富家出身，她故去的前任丈夫是政府高官，两人曾经住在首尔的富人区江南，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这种生活。

“我觉得我已经不可能再搬回江南了。”她说，但她还是曾为Doori Land偷偷哭泣了许多个夜晚。

至于林的一对儿女，根本不理解父亲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他们经常问他为什么不在首尔买一两栋楼，以他曾经的财力，单靠房租也够安享晚年了。

对于儿女的质疑，林采茂几乎不屑一顾：“不要干涉我的梦想。也别想得到这些东西，我永远不会留下遗产。”

话是说得狠了一点，但林毕竟富过，他给了孩子们优渥的成长环境，又送他们去海外上学，他们自谋生路是毫无问题的。至于遗产怎么分配，那的确是林的自由。

对于他的毕生心血Doori Land，林的想法苦乐参半。在2022年的一次采访中，他承认在他死后，游乐园最可能的命运是被清算偿债，但他希望新主人能让Doori Land继续活着。

至于他自己，他希望后来者能在公园门前立一块牌匾，不用很大，够刻上他的名字就行：“作为我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一点小小证据。”

林不知道Doori Land是一个无底洞吗？他非常清楚。只是到他这个年纪，他觉得没那么有所谓了。

他说：“幸福的人，是有目标的人，是每天都有事可做的人。金钱的价值，在于你如何花它，而不是赚了多少或者你有多少。当你每天和孩子们一起欢笑时，你就不会变老。”

按照这个标准，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