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兰：何日君再来，浅嗅夜来香

民国有“七大歌星”之说，当然，也有说是“十大歌星”的，不过，人数虽然多，白光、白虹、姚莉等等的一堆，但人们除了“金嗓子”周璇外，还真记不住她们的名字，要说还能提起一个的话，必定是李香兰。

既然是歌星，肯定得有成名曲，周璇有《四季歌》有《天涯歌女》，不过，这些曲子大致应该归于民间小调一类，真正能代表“民国风”的，李香兰的歌曲是首屈一指的。

她的《夜来香》、《何日君再来》等等，带着民国特有的风情，在灯红酒绿的欢场上轻舞飞扬；而其他的歌星们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没人想得起她们的成名作有什么。

漂亮的女人如果生逢乱世，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农家贫女，都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身似浮萍，命如飘絮，如那末代皇后婉容，在监狱中被折磨致死，被一领破炕席卷着，丢弃在荒野山沟中，实在是令人感叹。

相比之下，李香兰要幸运得多，她躲过了死神的光顾，一直活到了94岁，历尽劫波，踏浪而过，人生既传奇又丰富多彩，是一个有着太多故事的女人。

1920年，李香兰出生于奉天北烟台，即今辽宁省灯塔市，原名山口淑子，小名豆豆；祖籍是日本的佐贺藩，早年间，祖父是士族出身的汉学家，因仰慕中国的文化，举家迁来中国的东北，父亲在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教授员工。

李香兰父母抱着刚出生的她合影

她的母亲出身名门，毕业于日本女子大学，早年家族做木船生意而积累了大量资金，后因铁路运输的勃兴而衰落，便全家来到了抚顺，生下山口淑子后，就在家相夫教子。

在父母精心的培育下，小淑子不仅学得标准汉语，还能讲一口纯正的北京官话，她的音乐天赋很高，尤其是钢琴和小提琴最为出色，加上匀称的身材和精致的面庞，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仙女。

一家人合影。后排高个子小女孩是李香兰，那一年她13岁

九一八事变后，13岁的淑子一家搬到了奉天，也就是今天的沈阳，与父亲昔日的同学，时任沈阳银行的总裁李际春的侧室住在一起，并拜李际春为义父，为此，义父给她起了个带有浓郁中国韵味的名字，李香兰。

家庭合影，前排左一是李香兰，13岁的她，颇有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李际春的二夫人很喜欢这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不仅教她许多中国的相关文化和知识，还时常带着她去看电影，逛街，在气质优雅的二夫人的熏陶下，耳闻目睹的李香兰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自己的品味。

李香兰家庭合影，看得出这是一个大家庭，她那时17岁，已经出落成一位大姑娘了

在此期间，她结识了隔壁一家蛋糕店老板的女儿柳芭，两个小姑娘十分要好，让李香兰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位小闺蜜竟会影响了她的一生。

二人交往时间不长，李香兰就得了肺炎，这个病现在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却凶险无比，去了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好不容易才康复，出院时医生嘱咐她要多加强呼吸运动。

10岁李香兰和柳芭

柳芭知道李香兰不爱运动，便提议她去练习唱歌，并将母亲的朋友，白俄罗斯著名的歌剧演员波多列索夫夫人介绍给了李香兰，从此，在这位歌唱家的指引下，李香兰得以系统地学习声乐。

在老师的严格的训练下，李香兰进步很快，唱歌的天赋也得到了发掘，于是，她便跟着老师一起，去歌剧院演出，也经常参加朋友间的小型聚会，当老师开个人演唱会时，她就成为老师的暖场表演嘉宾。

李香兰长得实在是漂亮，她天生丽质，给我的感觉是既有伊丽莎白·泰勒的神韵，又有玛丽莲·梦露的妖娆，无论是气质，身材还是相貌，至少我认为现在大陸的明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李香兰的。

不久，当“李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之际，一个机会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也成全了她的艺术梦想。

一天，她在老师家练习钢琴时，一位客人的来访，使李香兰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这人就是夫人的歌迷，也是奉天广播电台的科长东敬三，他现场听到李香兰的歌以后，立即邀请李香兰去电台的“满洲新歌曲”栏目唱歌。

这时的日本，在入侵中国东北后，一直在搞所谓的“中日亲善”，以及“汉满蒙日朝五族共和”运动，而作为御用电台，他们也急需寻找一位懂日语，会汉语，嗓音好的中国少女歌手，符合一切条件的李香兰自然成为他们竭力拉拢的对象。

于是，他们整理了一组中国民歌和流行歌曲，作为“国民歌谣”反复播放；李香兰在这里唱了《渔家女》、《忘忧草》、《恨不相逢未嫁时》、《昭君怨》、《孟姜女》等中国歌曲，这些歌大部分出自陈歌辛之手。

如果你不熟悉陈歌辛的名字，那他儿子陈钢你肯定应该知道，因为，陈钢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作者。

陈歌辛

李香兰也因此一唱成名，加上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很快，大家认识了这位人美歌甜的李香兰。

其实，她的父亲并不希望女儿从事歌唱艺术，他一心想将李香兰培养成为政治家秘书一类的淑女丽人，1943年，他同李际春商量后，决定以李际春义女的身份前往北平，投靠了父亲的另一个结拜兄弟，时任宋哲元政务处处长，平津卫戍司令部高等顾问的潘毓桂。

潘毓桂

潘毓桂是华北有名的大汉奸，卢沟桥事变时，多次向日军提供我29军的布防情报，不仅使得一个由热血学生组成的学兵团全部阵亡，还造成了佟麟阁和赵登禹两位将军阵亡，最后北平沦陷，天津沦陷，接着，整个华北都落入日本人之手。

来到北平的李香兰与潘毓桂的两个女儿住在一起，她们分别叫做潘月华和潘素华，于是，李香兰又有了另外的一个名字，叫做潘淑华，她们都在北平翊教女子中学读书。

这时的李香兰其实陷入了一个很难堪的境地，由于大家都认为她是中国人，在同学们与她讲日本人暴行时，她便显得很惊恐，心地善良的她往往在这个时候就不知所措，所以，她痛恨战争，内心真诚地希望两国友好。

1938年，潘毓桂出任天津市长，李香兰继续留在北平读书，她的音乐天赋引起了“满影”的注意，全称叫做“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后来也是著名的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前身，他们将李香兰接去东北，拍摄了一部名为《蜜月快车》的电影，大受欢迎。

于是，李香兰成为一名影坛和歌坛的双栖明星，此时的她年方18岁，鲜花的簇拥和热烈的掌声，时刻陪伴在她的身旁，前途一片光明。

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她又连续出演了《富贵春梦》、《白兰之歌》、《苏州夜曲》、《冤魂复仇》和《铁血慧心》等多部影片。

这些都是日本殖民主义统治思想的“国策电影”，在日本占领区大力播放，李香兰也因此成为家喻户晓的“超级巨星”，即使在国统区，人们也知道了这位美丽的明星。

因为李香兰的日本身份一直没有暴露，所以，人们都以为她是奉天市长的女儿，一位就读于北平日本学校的中国女生，是极具代表性的中国美女，不过，这是日本人为迷惑中国人刻意而为，也为她带来了日后的不幸。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同美国全面开战，在血腥的战争中，李香兰的歌如同搀和了迷魂药的葡萄酒，在抚慰人心灵的同时，也消磨普通民众旺盛的斗志，可以说，此时的李香兰已经被日本军国主义打造成战争政策中的“糖衣炮弹”。

1943年，著名音乐人黎锦光为她量身定做了《夜来香》，从此，这首歌成为她每次演出的必唱歌曲和压轴之作，更是将她的歌唱事业推至巅峰。

另外，她的那首《何日君再来》也有很高的知名度，这是1937年电影《三星伴月》中的插曲，由周璇首唱，而李香兰的翻唱似乎更有韵味，别具风情。

不过，这首传唱度极高的歌曲却命运多舛，在特殊背景下，一曲简单的离愁别绪，引来了各种诠释，日本人认为歌曲隐含着“何日国军再回来”的意思，国民党则认为这是在召唤共产党返回上海。

而共产党却说，这是在渲染旧上海糜烂的生活方式，必须封杀，反正，一边是民众喜欢，一边是政府打击，真是有些好笑。

其实，李香兰的代表作《夜来香》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中国，无论是民国政府还是新中国，都将其视为“靡靡之音”；而日本军方将之视为“颓废且挫伤士气的敌国音乐”，日文版和中文版都禁止出售。

日本战败前，一家日本文学刊物在上海举办了纳凉晚会，在这里，李香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张爱玲，她们有了一段很精彩的对话。

张爱玲说，“您就是到了30岁，一定还像个小女孩那样活泼吧！”

李香兰和张爱玲

而李香兰则回答说，“也是啊，这些年老演浅薄的纯情戏实在没多大意思，我倒想演点不平凡的激情戏！”

可是，25岁的李香兰至今还没有男朋友，尽管她也曾经历过心动的时刻，然而，结果却给她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无尽的痛苦，让她对爱情望而却步。

她的第一个恋人叫松冈谦一郎，是日本外交官的儿子，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父亲就是那个当时日本退出国联时的首席代表，可惜的是，这位天之娇子入伍参战后，在缅甸的热带丛林中失踪，于是，李香兰的初恋被画上了痛苦的句号。

她第二段恋情的男主角就是陈歌辛，可惜的是，这位民国“歌仙”早已经成家，这段充满苦涩的恋情自然也无果而终。

1992年，当李香兰再次回到上海时，陈歌辛已经去世，她对陈歌辛的儿子陈钢说，“你爸爸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因为有了你妈妈和你们，我就嫁给他了。”

她一遍一遍地轻轻哼唱着陈歌辛专门为她写的《忘忧草》：“爱人哟，天上疏星零落，有你在身边，我便不知道寂寞。爱人哟，世界已经入梦，有你在身边，我就不觉得空虚。”

另外，她的保镖儿玉英水一直默默地暗恋着她，这位保镖也是世家出身，毕业于日本法政大学，当他应征离开李香兰前，向她表白了心迹，然后有了一夜情，在吻别了李香兰后去了菲律宾，二人只能靠着信件互诉衷肠。

战争结束后，李香兰没有等到儿玉英水的归来，却得知他已在炮火中丧身，临死前，胸前还挂着镶有李香兰照片的坠子，带给李香兰的，也只有无尽的伤痛。

在李香兰的情感经历中，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即她与川岛芳子的“同性恋”，这个其实有些想当然了，川岛芳子是她认的干哥哥，二人关系相当好。

当她们出双入对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便自然会产生这样的看法，很正常，然而，这是否就是“同性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不过，从她们二人后来与之交往的人来看，似乎都没有“同性恋”的倾向。

日本投降后，国民政府展开了对汉奸的抓捕和审判，李香兰也以“文化汉奸”的罪名位列其中，面对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局面，李香兰惊恐万分，以为自己也会如川岛芳子那样被枪决。

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她的贵人再次出现在面前，这就是柳芭，此时的柳芭已是苏联领事馆的一名外交官，当她得知李香兰的情况后，立即伸出了援手。

柳芭赶到北平，向李香兰的父母要来能证明李香兰是日本人的全部证明，交到了李香兰的手中，在审判庭上，李香兰出示了这些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于是，法官最终宣布她无罪释放。

1946年3月31日，26岁的李香兰含泪挥别上海，离开了这个让她五味杂陈的国度，当时，船上正播放着她演唱的《夜来香》：“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

回到日本后的李香兰改回了原名山口淑子，继续从事着她的演艺事业，但是，在那一片混乱的时候，被美军打得一片狼藉的整个日本都陷于崩溃的边缘，所以，李香兰的回归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

1950年，沉寂许久的李香兰终于迎来了高光之时，她应邀赴美，出演好莱坞电影和百老汇歌剧，还在香港拍了《金瓶梅》《一夜风流》《神秘美人》等电影， 并参演了邵氏与日本合作的《白蛇传》等影片。

李香兰和野口勇

1951年，她结识了美籍雕刻艺术家野口勇，很快便陷入热恋之中，年底，他们向日本驻美国领事馆递交了结婚申请。

但是，因为二人都为了自己的事业忙碌奔波，他们聚少离多，感情很快便出现了裂痕，四年后便分道扬镳。

1958年，李香兰与外交官大鹰弘坠入爱河，这位小她8岁的小迷弟很爱她，于是，李香兰在拍完了息影之作《东京假日》后，毅然退出了演艺圈，改名为大鹰淑子，一心一意地当起了家庭妇女。

此后，作为外交家夫人的李香兰跟随夫君去了多个国家，直到10年后才回到日本，经历丰富且名声响亮的她，很快被日本电视台看中，邀请她担任节目主持人，在这期间，她采访过很多当年的风云人物，如阿拉法特和曼德拉等等。

1972年，中日正式建交，当李香兰看见周恩来总理和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握手时，不禁激动不已，泪洒现场，她真挚的情感表达，被直播了出去，作为一位对中国有着深厚感情的日本人，她真诚地希望两国能友好和睦，共同发展。

在田中角荣的劝说下，李香兰参加了竞选，成功当选为参议员，从此，她以政治家的身份活跃于社会舞台，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

李香兰和卓别林

也一干就是18年，成为日本国会最资深的参议员之一，并担任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委员长，为中日友好做出了很多的贡献。

1978年，李香兰率国会议员代表团访华，在访问曾经给她带来荣誉的，现在改名为长春电影制片厂时，她百感交集，激动地说：

“我有两个祖国，中国和日本，中国是养育我的母亲之国，日本是我的父亲之国。中国是我的故乡，所以去中国应该说‘回’中国。”

1992年，李香兰应邀来华参加在桂林举行的金鸡百花电影节，虽然离开中国很久了，但那一口纯正的京腔京韵，还让人们记起了这位当年红透半边天的影星。

李香兰92年重访北京老家时的留影

在上海，她与黎锦光再次相见，那旧日的情景，如同电影胶片般的在他们眼前一幕幕展开，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都感慨不已，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年黎锦光先生就谢世了；而那为她写下许多歌的陈歌辛，早在1961年就饿死在安徽白茅岭农场了。

2004年，李香兰出版了自传《在中国的日子——李香兰：我的前半生》，在叙述了自己在中国经历的同时，还勇敢地揭露了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表达了“日中不再战，我们同是黑发黑眼睛”的挚愿。

在书中，每当提到中国时，她都会说“回中国”，而提到回日本时，她都会说“去日本”，从中我们也能体味出李香兰对中国真挚的情感。

2014年9月7日，李香兰逝世，享年94岁，我国外交部发言人致以悼词：“李香兰女士战后支持和参与中日友好事业，为此做出积极贡献，我们对她的逝世表示哀悼。”

这是来自李香兰的“母国”对她的评价，也是对于这位传奇女性身份纠结的最好慰藉；我想，如果她九泉有知，定会露出释怀的微笑。

晚年在家中接受采访的山口淑子

在中国人眼里，她是中国人，却为日本效忠；在日本人眼里，她是日本人，却着中国装，唱中文歌；正如她在自传中写道：

“夹在相互争阋的母国中国和祖国日本中间，拼斗的火花溅满全身，被生生撕裂。”

让我们再听一遍她唱的那首经典名曲《何日君再来》，来怀念这位被时代裹挟着前行的悲情女性，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似乎永远在我的眼前，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