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西部歌王”“民谣之父”,自称为“传歌者”的著名音乐大师王洛宾,曾经在喀什生活过三四年。而且,这对他很重要,可以说他是从喀什重新站起来并展翅高飞的。
我是一个见证人,因为是我把他从乌鲁木齐接来的。说来话长,王洛宾那时正在迪化(乌鲁木齐)南山中劳改。原因是他未经批准,脱离军队回家,从北京被抓回来,再加上他曾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上校,所以老账新账一齐算,新疆军区撤销了他文艺科长职务,判处两年劳役,并把他送到山区一个砖瓦窑上去托坏、背砖,艰苦劳动,以示惩罚。正当他万念具毁,身体将垮之时,南疆军区政委左齐将军把他要到南疆军区文工团去发挥他的才能。说起来是“监外执行”,实际让他当音乐教员,政治环境宽松,生活一视同仁,不仅使他恢复了身体,情绪好转,更主要的是他可以自由采风,进行他喜爱的音乐创作了。
那时,老二军的宣传队已全盘调走,成为新疆军区文工团。而新成立的宣传队大多是酒泉等地招来的中学生,连个懂五线谱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进行音乐创作了。因此,文工团出不了好节目,首长们都很着急。1953年春,左齐政委到新疆军区去开会,当他听到文工团刘汝舟向他讲了这个信息,便向王恩茂司令员兼政委提出,要王洛宾去南疆军区戴罪立功,进行音乐创作。但保卫部有顾虑,怕王洛宾逃跑。左齐将军给写了个保证,才让他到南疆监督使用。当时,我正好到乌鲁木齐去参加摄影工作会议,因为我是文化科的人,左政委便让我去政治部催办有关手续,并安排好汽车,从三角地政治部中的保卫部住地,把王洛宾接上一块回到喀什。
那时,王洛宾 40 岁了,身体瘦弱,面色黢黑,对人毫无笑容。我们 20 多个干部战士坐在一个大卡车上,他知道自己的身分,一直坐在最后面。那时公路不好,一路颠簸,尘土满身,有的战士看他年纪大,要换他到中间坐,他也不换。就这样,我们上车、下车、搬行李、住兵站,一起吃饭、唱歌,他都主动积极。因为左齐政委事先向我们交待过,他虽犯了点错误,但是个音乐家,大家好生对待,不要歧视他。因此,我们走了七天,一路相安无事。他默默无声,不苟言笑;我们也无话可说,有点敬而远之。汽车路过喀什城,我们很高兴,他也兴奋地向外张望。进了疏勒城中的南疆军区大院,文工团就来人就把他接走了。
王洛宾到了南疆如飞鸟归林,鱼回大海。喀什噶尔绿色的原野让他一目千里,胸襟开阔,帕米尔高原的雪峰让他想到了祖国的安危。他贪婪地吸吮着边疆大地丰福多彩的文化乳汁;静心地倾听着各族人民发自内心的民谣和歌声。难道不是吗?他虽是个抗日战争时就出了名的音乐家,从发掘回族花儿“五朵梅”起家,接连改编加工出《在那遥远的地方》《达坂城的姑娘》《阿拉木汗》《青春舞曲》《半个月亮爬上来》和《掀起你的盖头来》等流行全国、风靡世界的少数民族情歌,但说实在的,他那时并未来过新疆,更未接触过边疆少数民族群众。这次来到南疆,虽是命运的驱使,也是他久已向往的心愿。看吧!农村、牧区、巴扎、节日,处处都有欢乐的歌舞;听吧!田间、路口、街道、公园,时时都能听到美妙的歌声。王洛宾在这美好的天国、音乐的天堂,他陶醉了。文思如涌,乐从口出,情不自禁,也写下了不少哙炽人口的好歌曲。当他走过喀什老城区的街道,就能写出“那天我从你门前过……”;当他躺在和田农村的葡萄架下,就可以哼出《沙枣花儿香》;这些歌曲当时虽未广泛流传,但我们不少年轻人还是跟着文工团的同志,情不自禁地、悄悄地学唱,而且一学就会。
王洛宾是被请到南疆军区搞军旅歌曲创作的,他未辜负首长们的希望,也写出了几首有名的歌曲。首先他来到莎车军营,看到女护士在冰冷地河水中洗衣服的情景后,就为张淑英写的《在那高高的白杨树底下》谱写了优美流畅的曲调。1953年,当他们来到昆仑山中的骆驼运输队,并和战士们一起爬过高达 5400 米的桑株大雪山时,他就写下了《英雄的骆驼队》,词好曲美,传唱一时,极大地激励了守卫在艰苦边防战线的部队。1954年,他又深入阿克苏的戈壁荒原,了解部队挖渠造田的艰苦情景和宏伟的工程场面,很快写下了《胜利渠之歌》,正好奉献给有水利部长傅作义亲来参加剪采的大渠开闸放水典礼。简练形象的歌词和通俗优美的曲调,极大地鼓舞了广大军垦战士,使他们过口不忘,常唱不衰,传为佳话。这使南疆军区文工团的创作水平大为提高,文艺节目越演越好,当他们长途颠簸深入到各部队巡回演出,受到了广大官兵的热烈欢迎和各级领导的不少赞扬。
王洛宾为南疆军区争了光,确实做到了将功补过。文工团和军区首长对他也格外关照,不仅为他恢复了军籍,提高了待遇,穿上了军装,还给他立了一次丙等功、一次甲等功。而且在 1954 年,派人从兰州把他两个寄养在亲戚家的儿子接了回来。因为他们兄弟三人的母亲已死了,王洛宾就是为回家照顾有病的妻子黄玉兰和幼小的孩子而离队的。当他被当作逃犯抓回新疆后,小三留在北京叔父家,两个大点的就送到了兰州姨妈家。现在组织上把他们接到了身边,王洛宾深感温暖,非常感谢,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我记得那年冬天,南疆军区在南墙内的平地上,灌水结冰,搞了一个滑冰场。每天晚饭后和星期天,不少同志提着冰鞋去滑冰。而王洛宾是最积极的一个,他的滑冰技术很好,进退自如,花样很多。有时他还带着十岁左右的大儿子也来学滑冰,他教得很耐心,但儿子还是常摔跤。他叫孩子自己爬起来,我看到那孩子冻得通红的胖脸蛋上滚下了泪珠。他不让儿子哭,为他擦泪后拉着手再练滑冰。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王洛宾的坚强性格和对儿子的爱心。
1956 年,南疆军区文工团撤销了。主要演员和创作人才都调到了新疆军区文工团。王洛宾自然又成为他们的台柱子,他深入边防哨所,走遍草原牧区,又创作了不少轰动一时,全国传唱的出名歌曲,如《亚克西!亚克西》《撒拉姆!毛主席》以及《黑里其汗》、《赶巴扎》等,都使我们一看演出心情激动,一听歌曲就被吸引,不仅很快学会了词曲,而且在工作中哼,在劳动中唱,特别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大家一起高声合唱,借这些歌曲,舒发对社会主义的赞颂,对毛主席的热爱。1962年的严冬,我们上喀喇昆仑山参战,一路歌声不断,不是唱田歌的《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里》,就是唱王洛宾的《萨拉姆!毛主席》。说句心里话,一唱起这些歌,心中热乎乎,浑身都是劲,真是高山雪岭不觉寒,艰险道路不觉远,凶恶顽敌无所惧,英勇奋战保边疆。那场战争我们彻底胜利,驱敌于国境之外,虽有百余英雄烈士牺牲了生命,但却维护了边境 40多年的安宁。凡此等等,虽说不上和战士们唱歌有什么关系。但革命歌曲从来都是催人奋进的力量,也不能说战士们唱热爱党和毛主席的歌,就没有增添他们冲锋陷阵,夺取胜利的勇气。
王洛宾的好日子不长,他的厄运又来了。1960 年 4月,他被诬陷为反革命,又被关进监狱 。长 达 15 年 的刑期,使他与世人隔绝,我们也不可能见到。直到他刑满出狱,历经困苦,再次返回乐坛,又创作出不少优秀的少数民族风味的歌曲。接着他被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军籍,并走向全国许多大城市,乃至香港、台湾、新加坡、美国,以及联合国的舞台上进行专场演出。一时王洛宾热兴起,他的歌曲唱遍全国,飘向世界。他受到了人民的肯定,得到了很高的声誉。但他谦虚谨慎,虚怀若谷,仍然埋头创作。他说:“我愿做个传歌者,但愿我的歌曲能传唱 500年。”是的,王洛宾的歌,从《达坂城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算起,已传唱了七十年。现在,他的歌曲被充分肯定,更加广泛地流传。我想,好歌曲是有生命力的,只要它深入人心,就能源远流长,但愿王洛宾的歌,能够传唱几百年。
1996 年 3 月 14 日,83 岁的王洛宾因患癌症在新疆军区总医院不幸逝世。为了给他送行,天降大雪,千人奔丧。消息一经发表,全国震惊,人民哀悼。我高兴在他生前曾参加过一次新疆文学艺术研究会,因为他是会长,我们又见过面。以后他还托人转送过我一个印了他头像并签了名的首日封。去年该会纪念王洛宾逝世十周年,我还在会上作了发言,满怀深情地介绍了他到南疆的这段经历,颂扬他的高尚品德和在中国音坛上的不朽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