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
一个人的时候,工厂保卫科的顾学兵总是沉默,在单人宿舍闷头造一把属于自己的枪,电视里放着射击比赛的录像。
在2024年11月1日上映的电影《老枪》里,演员祖峰饰演顾学兵。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开头,教练带着射击队运动员顾学兵问诊,一晃五年后,顾学兵已经带着永久的听力受损从射击队退役,到奉林(虚构的北方某市)铁合金厂保卫科工作。这个正经历转型阵痛的厂子已失去往日荣光,全厂停工,顾学兵的主要工作,就是抓从厂里偷金属零件的人。
在溃烂的环境里,没有人能预判未来在哪里。顾学兵是难得的在泥潭里坚守了原则的人。
“我读到剧本的时候就非常认可这个人物,”10月下旬,《老枪》上映前的短暂宣传期,祖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身穿印着影片名字的卫衣,面色和煦。读完剧本,顾学兵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说,某种程度上,顾学兵与《潜伏》(2008)里的李涯有点像——那个让他从寂寂无名突然一跃成为知名演员的角色,来自本世纪至今为止最好的国产谍战剧: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保密局天津站的所有人忙着找活路,把主义当成生意,而李涯把主义当成理想,很纯粹、很努力、很不合时宜。
“都是大厦将倾,在残破不堪、快要沉没的轮船里,周遭这些人想尽一切办法自救,可能会违反规则。像《潜伏》,站长就给自己捞钱、捞古董,周围人给自己捞各种各样的好处,李涯却那么坚持。《老枪》也是,在效益不好的大厂,顾学兵也在坚持。有相似的地方。”祖峰说。
但是《老枪》里发生了对顾学兵来说残忍的三件事,那是他三次受锤的过程:有人偷拿金属被他抓住,他要转送警局,保卫科的大哥老田支开他收了钱把人放了;他拦住了一辆可疑的卡车,试图保住一整车公共财产,可对方有背景,上面给这辆卡车送来了出门条;他恋人的儿子耿晓军参与团伙偷窃,夜黑风高进厂割电缆,正赶上厂领导带着外人来偷设备,一合闸,晓军的朋友小马被电死了,厂里通过他对晓军施压,要他签免责声明,证明小马的死跟厂子无关。
是不是这类人一直比较吸引你?我问。
也许吧,祖峰说。“顾学兵内心有一些坚守,这个还挺迷人的。在我们成长的过程当中,这部分慢慢地可能就被掩盖起来,或者换一个说法,我们变得更能包容,可以容忍之前不能容忍的事情了。这或许是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我们可能失去纯真,失去某些判断。”
《潜伏》(2008)
祖峰出生于1974年,今年50岁。他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明星云集的96班,成名晚,至今不是高产的演员,经典角色除了《潜伏》中的李涯,还有《北平无战事》(2014)的中共地下党员崔中石,《山海情》(2021)里将一生奉献给教育事业的白崇礼等等。他一贯低调,没有开通任何社交媒体账号。
近两年,他上大银幕的作品,一是曹保平的《涉过愤怒的海》(2023),他演一个反社会人格少年的父亲;二是今年入围圣丹斯电影节和柏林国际电影节全景单元的《家庭简史》(2024),目前尚未公映;还有就是去年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最佳艺术贡献奖的《老枪》。后两部电影都是青年导演长片首作。在接受“娱理”采访时,祖峰说,“第一次拍电影的导演可能无法找到最有商业价值的演员,但是他们能找到我,他们可以把我当作起点。”
《老枪》的导演高朋此前入选了扶持青年导演的青葱计划。高朋当过广告和短片导演,《老枪》的剧本写了又改,第二次颠覆性修改是2021年夏天,他去东北采风,听到了很多1980年代国营工厂发生的真实偷窃事件,见到了活不下去从厂子里偷零件卖的人。高朋问他们,所有人都在偷,有没有人就是不偷?有。那你们怎么看他的?对方说,我们特别讨厌他。想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要不是有这么个人,我们也不觉得自己埋汰。
那次采风后,高朋对顾学兵这个人有底了。
写大纲时,高朋眼前就出现祖峰的脸。他想把顾学兵写成这么一个人:表面特别安静、特别柔软,不争不抢。“你如果生活中碰到这么一个人吧,觉得他没准挺好欺负。但他心里有一个特别坚固的东西,你不能碰到。”
高朋第一次和祖峰见面,说,顾学兵这个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也比别人晚。祖峰听到这里,眼睛亮了。后来他们交流,祖峰塑造顾学兵的一个重要抓手就是,顾学兵是一个晚熟的人。
高朋分析,顾学兵的理想主义、高道德,与其说是坚持,不如说是本能。“他对那个东西并不是特别理性、自知的,比如他觉得道德是好的、遵纪守法是好的;他就习惯这样为人。和真实生活开始碰撞之后,他也不舒服。他比较钝化,比较被动,比较慢。”
顾学兵第三次受锤,厂里搬出了厂长来制他。小马已经死了,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但倒卖器材的钱可以上交,能给全厂八千名职工发一笔工资。该怎么选?顾学兵犹疑了。
全片的高潮段落,是厂庆大会,所有人都在礼堂,厂子空了,保卫科大哥老田带着沾着血的社会人,要来抢这笔全厂人的工资。路过的顾学兵被卷入了一场生死之战。
“某种程度上,如果不发生最后那次劫案,可能顾学兵也要变成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人吧。”高朋谈起他对这个段落的设置。这个极端事件,让顾学兵用他的枪救了厂子,也救了失序的世界里他自己的尊严,证明了他不是无用的、可笑的。
《面具》(2018)
力不出尖
高朋一直有个特别固执的想法,找演员,得找“他本来就是这个人的人”,成功概率最大。“好多成熟演员对这个观点特别不屑,牛演员什么都能演。那是因为成熟的技巧,当然没毛病。但我始终觉得,如果演员最像角色本人,可发挥的能量是最大的。”
高朋不认识祖峰,就是觉得那张脸适配。他在网上搜祖峰的资料(果然很少),找到一个特有意思的视频:祖峰去打羽毛球,正好被一名记者逮到了,就像电视台里被抓住街采的路人,“挺懵的,特别真实,没有任何防备。”
在他看来,演员有两种:一种是脚趾头都在使劲演戏,也有很成功的;再是祖峰这种,“特别松弛,看不到他特别使劲地传达某种情绪。如果能识别它,势能是非常强大的。”他觉得在与祖峰的合作中,他们对表演达成了美学的共识。
高朋和祖峰都说,做枪是顾学兵在找回他的舒适区。高朋又说,顾学兵做枪,就像祖峰写毛笔字。“你说他们是逃避吗?也不是,可能我们都挺需要能让自己喘口气的、舒适的事情。”
祖峰早年有练大字的爱好,喜临帖。随着工作越来越忙,专门找时间临帖变得奢侈,他改抄文章,“又可以达到练字的目的,也在阅读文章,这样又读书又练字了,就比较经济实用了。”祖峰说,在《老枪》剧组,如果上午没有工作,他就抄《古文观止》,还可以锻炼古文的语感。抄的过程中,有时他会走神。“就什么也不想了。进入那个状态也挺有意思的,就像有的人打坐,有的人站桩,有的人抄写,就比较相似。”
在《老枪》的首映礼现场,映后一个小时的流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一个接一个的观影嘉宾,有导演、演员、编剧,被主持人点到名字,起来发言。
表演指导刘天池(祖峰的妻子)第一个被邀请发言,主持人问到祖峰是否会给刘天池唱歌——在《老枪》里,秦海璐饰演的小金和顾学兵处于暧昧期时,会说,你给我唱首歌呗。
《六欲天》(2019)
刘天池回答,会,而且唱得很好。高朋还提到一个小故事:在电影里,顾学兵也确实哼歌了,只是在与小金分开之后,而且祖峰考虑到版权费挺贵的,他得哼哼得让别人听不出是什么歌。
在首映礼这种需要输出、最好讲出适合传播的金句的场合,祖峰有点淡淡的。最后的环节,所有主创被要求再推荐一下这部电影。“挺痛快的。”祖峰说了四个字。
我们从他的合作者、演员郭柯宇那里加固了对祖峰的印象。第一次合作,他们在电影《家庭简史》里扮演一对中产夫妻。知道要跟祖峰合作,郭柯宇很开心。“我觉得他不张扬,人很谦逊,又非常有修养。他不是愿意把自己的琴棋书画拿出来秀的;这样的人力不出尖,我觉得挺好的。”
电影里,祖峰是沉默、优秀的严父,郭柯宇是调节家庭气氛的慈母。新人导演林见捷对视听语言有巧妙的构思,以冰冷的镜头语言探究一个家庭的内部结构——儿子带回来一个同龄玩伴,玩伴有原生家庭的伤痛、有野心,在这个家竟逐渐取代了儿子的位置。“每个人都非常有戏,不是那种大开大合,但是四个人之间,我和你、我和他、他和你,都有心理戏。”郭柯宇说。“我们不太会聊你怎么演、我怎么演,但是好像心里都是很默契的,不太需要说。”
祖峰和郭柯宇都是慢热、内向的人。之后他们又一起合作电视剧《黄雀》,剧组聚餐,祖峰第一个到,郭柯宇第二个到。谁也没有起话头。吃饭吃一半了,祖峰突然跟郭柯宇搭话:柯宇,你今天穿的是皮衣哈。
有一回祖峰必须迈出舒适区,是他决定做导演。他老给别人讲一个故事,别人说,要不你自己来做导演?《六欲天》(2019)的故事是这样:一个女人来报案,说他的弟弟失踪了。女人的梦里有弟弟被埋尸的地点,警队去查,竟与现实对应。祖峰演的警察既没法忘掉自己抑郁去世的前女友,又被来报案的神秘女人吸引。
当导演,祖峰必须跟很多人沟通,当主心骨,一天做很多个决定。在这之后,他再做演员拍戏,视角会跳出来,考虑电影表达的事。
“以前单纯做演员,演李涯,演崔中石,只想那一个人,想他的行走坐卧,他的语速,他的声音。但是做过导演之后,我觉得可能对做演员的工作会有一些干扰,有的时候不光是从人物去考虑问题,还会从电影表达去考虑问题。我不知道这事是好还是不好。”祖峰说完,笑笑。
《老枪》剧照
《老枪》开机之前,剧本不断修改。祖峰提到带耿晓军偷零件的少年小马,和高朋讨论,小马是耿晓军很重要的伙伴,是会影响耿晓军的人,如果他当小偷只是为了偷东西赚钱,没有那么可爱。“应该让他更干净一点,对吧?”
于是在成片里,小马一而再、再而三地组队进厂偷器材变卖,是为了给因工伤去世、却没能拿到三千块抚恤金的父亲讨个公道。他只想偷到父亲该拿的三千块钱。干最后一单时,发现了大把电缆的小马非常开心,下一场戏他被电死了。人物的悲剧性溢出银幕。
高朋觉得,大家开放地讨论剧本是美妙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大家都在意这个电影。他还提到一点,祖峰很有全局意识。
拍电影换机位,要调试的项目多,大部分演员会上房车休息,祖峰永远是搬一个小木箱坐在旁边。“他特别想为大家节省时间,也一直维持在角色的情绪里。”高朋说,“主演”这个词在英文里是“leading actor”,“我觉得不简简单单指演主演的人,而是你是怎么做人做事,其实是在领导和影响整个剧组。祖峰是这样的做事风格,所有人的工作状态都特别带劲,拍他的时候是大家现场气氛最好、最开心的,效率也最高。”高朋说。
今年的第31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祖峰凭顾学兵一角获得最受大学生欢迎男演员的荣誉。
因为《老枪》上映,在北京一个大酒店辟出来的宣传间,祖峰接受了一些采访。他谈到了他几次社会身份的转变:从南京汽车制造厂的工人,到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到老师,到北漂演员;如他所说,从进入行业,到演《潜伏》之前,超过十年的时间,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他的职业路径三度转变,行动的指针一直朝着“表演”这个方向。像高朋形容的顾学兵,祖峰的内心一定一直有“坚固的东西”。
在我们的采访中,祖峰非常细致地聊起顾学兵这个人物——他的性格形成,他与其他人物的关系。讲这些时,祖峰处于舒适的状态里,有罕见的分享欲,侃侃而谈。这时候,我感受到祖峰对于表演的热情。那应该就是他内心坚固的东西。
以下为演员祖峰的口述:
我们会成为我们讨厌的人、会成为我们希望的人吗?
我觉得有很多原因促成一个人成为怎样的人。有的时候就是我们接受了很多的赞美。如果没有人表扬我们,那我们是一摊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有人表扬我们了,就会觉得,唉,我要让这个优点延续。
顾学兵(年少)进入射击队,在保卫科那一群人里面还是比较有荣光的。过程当中我们猜想,他对自己也有一些要求。在长久的射击队的生活里面,他还不错,同时射击队相对单纯、很封闭的空间,让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心智。所以他的世界可能就那么简单、非黑即白:你偷懒不训练是不对的;你要是不刻苦,肯定拿不到好成绩。
顾学兵从射击队退役到厂子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没有那么大的可塑性了;回到社会当中,一直到《老枪》正式剧情出现的时候,他跟复杂的社会其实不太能形成良性的连接。
顾学兵也想改变自己,不希望成为大家眼里的怪胎。但是他真的就做不到。他对现实世界还是有一些逃避。退役了之后,射击队把枪拆了,留了一个枪管。他把枪复原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怀念他做运动员的那段很美好的生活,回到他最安全和最熟悉的环境。他也不知道他做那个干嘛。
《老枪》里,顾学兵遭遇的三次外部的打击,这三件事情是不同的层次。前两件事,他并没有接受,只是忍气吞声,无能为力。但第三件事真正直面了问题的根本。那根本是什么呢?厂长一番话让他真的考虑到了一些他从未考虑到的问题:一个人的生死——并且这个人已经去世了,和厂子八千人的生计,该如何考虑?我是厂长,这是我现在要想的问题。你想过这问题吗?现在让你想,你该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呢?这是顾学兵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厂长的一番话把老顾打趴下了。
他很痛苦,因为颠覆了他之前的认知,他无法解决(那个困境),而且厂长做的是当下的最优解。这可能就是他成长的过程,成长是有阵痛的。老顾仓皇地逃离了。(他没有如耿晓军期待的那样,维护真相,为小马的死讨回公道。)
人什么时候才真正成熟呢?我觉得没有,人只要活着就还在生长。我们好奇,我们未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会成为我们讨厌的人、会成为我们希望的人吗?很难说。
我们是人,人是变量,不是机器。机器按程序去运转,但是人会在不同的时期受到周遭环境和人的影响。遇到一些事情,可能情绪会有起伏,做出的判断跟以往的性格完全不一样。这都很正常。有的时候我们在网络上去抨击一个人,说这人是这样的,然后他又做那样的事情,原来他给自己造的人设是那个。我可能不想这么看问题了,因为人是变化的,是在成长的。
我觉得从我性格上看,没有那么明显(的变化)。但是有几个不一样的节点。一个节点就是我在工厂工作了四年,其实已经进入社会了,然后考上电影学院,又回到学校做一个学生。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我如果在工厂工作,可能相对比较平静,就是这么走完后面的(几十年),但是我考上了大学。
我刚毕业,再回到学校教课。虽然我这个专业学得还不错,但是要成为专业的老师,又得重新开始学。我在学校教了几年课,决定离开学校,从一个老师的角色,转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演员,一个北漂的演员。老师要操心每一个学生不同的性格,该用什么样的不同的方式跟他们去交流;到做演员,只用操心自己了。
做演员以后,(一个节点)就是《潜伏》播出,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演员到一个被大家关注的演员,方方面面都有一些变化,大概是这样。
我们说演员的职业是在一个名利场里面的,成名,或者红;但是这些跟之前的我都没有关系吧,因为默默无闻。上学的时候我也拍过一些戏,默默无闻,在学校教课的时候其实也默默无闻,不当老师了做演员也是默默无闻。就是很常态的。
(《潜伏》之后)可能因为相对从事的工作长时间比较稳定,(如果说有变化,)就是我个体心智的变化,我从一个青年人到一个成年人。
《老枪》片场,导演高朋和祖峰在“奉林铁合金厂”的场景(《老枪》剧组提供/图)
从热爱电影本身出发
2021年,我是先拍《家庭简史》,转了年我们到东北,就被(新冠疫情防控政策)封住了,然后拍了《老枪》。我也比较幸运,这两个导演都很年轻,又很有才华。
他们有的时候现场遇到困难,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高朋相对成熟,我们交流比较顺利;林见捷更年轻,在现场碰到一些问题,他可能不希望打扰我们演员,跟摄影师在那聊、分析。我跟郭柯宇有的时候在现场也会着急,就是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可能想聊到一个比较有说服力和结实的方法,再跟我们沟通。但投资在那,拍摄周期在那,我就会拉着郭老师,说我们跟导演一块儿聊吧。
我说,导演,我们大家一起聊,我们作为演员可以演几个方案提供给你,你看你觉得哪个是你想要的?就主动去沟通。
其实是因为走过一些弯路,想跟年轻人分享一些经验。比如对于一个命题作文,我们知道我们要拍什么,但是具体怎么拍,有很多不同的方法。可以高举高打地去描绘它,也可以蜻蜓点水,有可能都能达到感染人的目的。取舍也需要一些经验,且经验可能是来自于对现场环境的判断,现场有没有可以支持做到这个的条件?如果没有条件,跟它(环境)拧着干,反而会搞得大家都很难受,给别的部门也会增加很多负担。其实还是会有一些方法。
我也挺喜欢这两年这两个片。《老枪》的人物和整个影片的节奏感、影调,高朋导演很有控制。林见捷导演的叙事很有他的个人风格,也比较少见。
我也希望能跟年轻的导演在一起合作,因为他们有很蓬勃的气质,同时可能相对单纯,从热爱电影本身出发去(想问题)。
(感谢孟依依对本文的帮助。)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