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修来荣
与海宇结婚
没留神,裤脚被树桩剐了道三角形口子。回到窑洞,陈龙便取出针和线,一针针地缝起来。
说起针线活,陈龙当然比不上那些心灵手巧的妇女。由于 他到延安以来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像洗衣服、缝缝补补之类,他 的手艺也还凑合,所以,陈龙平常穿在身上的衣服总是整洁的, 就是有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
这个三角口子,他缝得很细致,很专注,就连曲日新走进窑洞他都没有察觉。
曲日新是从西北旅社赶来的。他要向陈龙汇报最近发现的几个可疑情况。
脚步声终于惊动了陈龙。他三针两线结束了缝补,便与曲日新攀谈起来。看到陈龙自己补衣服,曲日新十分感慨,汇报完情况,便把话题扯到了陈龙个人生活方面。
他们在延安共事多年,曲日新完全了解陈龙两次婚姻的结 局。根据组织决定,他与蔡芬分离已有三年多了,作为战友,曲 日新不能不为陈龙的生活问题操心。
其实,为陈龙的生活问题操心的何止曲日新一个人,像李 克农、陈刚、汪金祥、毛诚就都为陈龙的婚姻大事动过脑筋。基 于蔡芬的教训,他们觉得首先政治上要绝对可靠,再就是性格 要温顺,陈龙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要是找一个沾火就着的, 火爆对火爆,那怎么过?
像李克农、陈刚、汪金祥、毛诚一样,曲日新心里也有个 谱。他看到陈龙自己补衣服。触景生情,说:“你该说个人了, 总不能老是自己缝缝补补。你心里有‘目标’没有?”
陈龙没料到曲日新会把话题扯到这里,他摇摇头,表示还 没有什么“目标”。
由于两次婚姻的悲剧,陈龙对伴侣的选择采取了极为慎重 的态度。他觉得自己未来的生活中,不能再出现以往那样的结 局。
“时下,从大后方来的许多女青年都很要求进步,你咋不从 中选择一个?”曲日新颇有点纳闷。
“像我这样的情况……”陈龙欲言又止,挥了一下手说, “以后再说吧,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曲日新当然听出陈龙话中的隐情,他觉得大体摸准了陈龙 的思想脉搏,没有再说下去,便起身告辞了。
在返回西北旅社的路上,曲日新还在琢磨这件事。他脑子 里涌出了几个姑娘。有的他想了想,又摇头否定了,他觉得和 陈龙性格不合;有的人家已经另有所属,当然不成;有的年龄 相差太大,也不合适……
直到过了杨家岭,他忽然想起,“三八”节那天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在中央党校大礼堂演戏,他和陈 龙、刘涌、杨时一起去看戏时,曾看到过一位女学生在舞台前 边招待客人。她中等身材,留着齐耳短发,举止稳重、大方,待 人又很热情。他还记得有人叫她海宇。
想到这里,曲日新心中一亮,他要去女大了解一下。
曲日新到女大政治处见到了副主任林纳,了解到海宇是河 南信阳人,1920年生,在中学读书时就受到了党的教育。1938 年夏,她参加了新四军,在新四军四支队入了党。因患疟疾,被 送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治病,病好后来到延安分配在女大高级 班学习。到校后,表现一直很好,学习成绩优秀,是班里的党 支部书记,又兼学校“保卫网”的“网员”,政治上绝对可靠。 还有一点,就是她来校后,一直埋头学习,还没考虑过个人生 活问题。
摸到这些情况,曲日新打心里往外高兴。见到刘涌和汪金 样,他就把海宇的情况向他们说了,并建议把海宇调过来。
出于对工作负责,也对陈龙负责。在同意选调之前,陈刚、 汪金祥又派刘涌去女大对海宇的家庭出身、个人历史和现实表 现作了全面的调查。刘涌还找海宇谈了对“保卫工作”的认识。
1941年8月,海宇接到中社部通知,调她到枣园报到。她 到枣园以后,才知道这个机关叫中央社会部。
当天的下午,她才见到了治安科长陈龙。他身材适中,仪 表英俊,尽管灰色的军装已经很旧,浑身仍然透着一派英武气 概。说一口流利的东北话。
海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陈龙认识的。但是,她怎么也没 有料到来到这里,竟和她的终身大事有关。
陈龙则又是另一种心情。他从刘涌、曲日新那里听了关于 海宇的情况介绍,又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心里对她也有好
感,但他考虑的却是对方的心态。他曾多次设身处地为海宇着 想,论年龄,相差十岁,况且自己又结过两次婚,究竟成与不 成,这要由海宇抉择。
在治安科工作的时间里,海宇觉察到陈龙和周围的同志对 她的态度有些特别,以一个青年女性的敏感,她意识到要发生 的事情。她亲眼看到了陈龙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对工作极端 认真负责。更主要的是她看到了陈龙的内心和性格。
她觉得他 的脾气虽然火爆,却是个爽直的硬汉子。他对事业、对同志总 是满腔热忱,一团火热。她觉得若和这样一个人结合在一起,生 活会幸福的。为了慎重,她把自己的感觉和担心告诉了王宜民、 刘抗、王晋几位知己的朋友。几位姐妹一听纷纷摇头。对方精 明能干长的漂亮,又有两次婚姻经历,像这样的男人能信得过 吗?
海宇从朋友那里回来,下了决心,向陈龙提出要求,要到 后沟西北公学去学习。离开治安科,可以冷静地考虑婚姻问题。 陈龙只好同意。
出于对海宇的关心,她的朋友自告奋勇,主动充当了海宇 的“保护人”,王宜民千方百计地从侧面了解陈龙,刘抗甚至在 海宇去看望陈龙的时候,也几乎形影不离地跟去作陪同,而陈 龙也对她们热情相待,主动让她们了解自己。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这些人对陈龙七嘴八舌的评论, 无形中又增加了海宇做出决断的难度。她和陈龙偶尔单独见面 的时候,也相互诉说过自己的身世和经历。陈龙还特地说明了 自己两次婚姻的情况,海宇总是默默地听着,直到默默地分手, 各自走回自己的窑洞。
陈龙把决定权交给了海宇,因为他已看出,这个姑娘对决 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是十分慎重的,而他只有两个字:等待,耐心地等待。半年过去了,从深秋等到雪化春来,陈龙还在等待 着时间的考验。
又是半年过去了,从春风夏雨等到黄叶纷飞。记得那是一 个秋雨初晴的晚上,陈龙和海宇在枣园门前的水渠边散步。
“谈谈咱们的事吧。”海宇忽然停住脚步望着陈龙说道。
听口气,他知道海宇心中已经作出决定,陈龙的心激烈地跳起来。他停下脚步望着她。
海宇沉吟片刻,尽力掩饰心中的感情,用平静的语气说:“咱们结婚吧!”
终于听到了久久盼望的一句话。陈龙立即爽快地点了点头。
弯弯的月亮隐没在雨后的云层里,黄土高原笼罩在浓重的 黑暗中,两个人沿着小河边走着走着,秋天的夜晚格外宁静,只 有小河哗哗的流水声,伴着两个人的脚步声。陈龙缓步走着,仔细倾听着海宇提出的“约法三章”:
“革命到底,永不叛党,不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我们都要做革命夫妻”。
海宇的声音虽小,但却十分坚定。因为这是她经过深思熟 虑之后,出自肺腑的话。
为了作出这个决定,她请几个同学各自谈了她们对陈龙的 看法,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了解,王宜民、刘抗和王晋的观 点一致了:陈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同志,结婚后,他一定会 一往情深地对待海宇。
海宇本身就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姑娘。归纳了一年多 来她对陈龙言行举止的了解,又经反复斟酌,才下定了决心。
听完了“约法三章”的第一章,当然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章, 陈龙尽力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严肃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 定做到。”
“还有,我们之间要相互忠诚,不论环境如何,都不做对不 起对方的事情。”
陈龙觉得浑身一热,猛烈跳动的心几乎要撞开胸膛:“我说 话算话,一定做到。”
“最后一条,我从小离家,不会做家务,可能不善于关心照 顾你,”海宇说着面带愧意地低下了头,“你别嫌我。”
“约法三章”的第三条,更是显出了她的磊落和坦诚。她曾 看到许多男人一结婚就摆起大丈夫架子,嫌老婆这也关心不周, 那也照顾得不好。她觉得,与其婚后因为这些而生闲气,不如 先入为主,把丑话说在头里。
这三章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种约束,对陈龙却作用不大,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接下来,便是两个人商量怎样向上级和党组织提出结婚申请,等待组织审查批准。
陈龙对这一切都充满信心,因为他知道,他与海宇结婚,正是上级领导所企望的。
除了革命和为党献身以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物的一对 延安青年,就是这般严肃而认真地走到了一起。在他们心目中 恋爱和结婚都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没有什么浪漫和缠绵。
从那天起,陈龙就像通过审查考试一样高兴。他的性格、脾 气终于被认识,他的遭遇终于被理解,每每想到这些,心里总 要漾起一阵甜丝丝的感觉。
为了布置结婚窑洞,他每天傍晚都走出很远,到荒山坡上 去割草。有时一天割两捆,有时割三捆,背回来之后,便在窑 洞里摊开,横一束,竖一束,把它编结在一起,花了几天时间, 终于织成了一个又软又厚的草垫子。
不论是在延安还是在河南,结婚的聘礼是不可少的。但陈龙从东北到延安为革命奋斗了十来年,却拿不出一件能称得上 是礼物的东西,送给即将和自己结为终身伴侣的新娘,只有把 用自己的双手编织成的草垫子,权当聘礼送给她。
陈龙和海宇要结婚的消息很快在社会部传开了。
帮助海宇“跟踪”“审查”陈龙,又帮助海宇下决心的王宜 民、刘抗、王晋。都是海宇在女大高级班学习的同学。而王宜 民还是海宇从初中到参加革命的“老战友”。许多年来陈龙一直 感激她们。
婚礼最后确定于1942年11月7日在枣园举行。这是在苏 联留过学的陈龙提议的,因为这一天正是苏联十月革命节25周 年纪念日。
当天李克农以社会部的名义,为陈龙夫妇举行庆祝会餐。
第二天,治安科的同事和西北公学三班的同学也办了个庆 祝会餐。程强、凌云从老乡家里买来了红枣,汪金祥、海伦腾 出了自己的小灶厨房,马敬铮、慕丰韵、刘坚夫、杜瑞甫帮助 洗菜、切菜,王宜民、刘抗和王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炒菜、做 饭里外张罗。没有山珍海味,桌上摆的全都是自己的劳动成果, 吃起来味道格外香甜。这是治安科在大生产运动丰收后办的第 一场宴席。
女大的同学、社会部的同事纷纷向陈龙和海宇祝贺,祝贺 在大生产丰收的季节里,他们的爱情也获得丰收。
也许是命中注定,陈龙的生活总是一波三折。大生产运动 不久,整风运动进入审查干部的阶段。婚后不久,“西北公学” 便宣布了学生一律不许外出的纪律。海宇也接受了审查。两个 人足有一年多时间连面都没见着。
好容易盼到第二年秋末,中央下达“九条方针”,“抢救运 动”结束。在陈刚的过问下,海宇才被解除审查,回到社会部工作。
回家不久,海宇又突然得了坐骨神经痛。当年得疟疾的病 体没有完全复元,又得了这个病,海宇的身体算是垮了。海宇一病,陈龙便默默地担负起护理的责任。
那时,在延安根本没有什么医疗保障,谁生了病,只能靠 身体的抵抗力去挺。没有止痛药,更没有什么可以止痛的麻醉 药,痛时只能咬紧牙关。因为不敢动弹,被褥被汗水浸湿了,也 得等陈龙回来换。有时,一泡就是大半天。尽管劳累,尽管麻 烦,陈龙没有半句怨言。他除了到处问医求药,弄回来给海宇 吃,还要每天给她打饭、打水、洗头、洗脚……
更让人为难的是去山坡上厕所。海宇爱干净,从不肯在窑 洞里放便盆,陈龙十分尊重她。海宇每次要解手,他便先把一 个凳子送到山坡上,再回来背海宇上山坡。海宇解完手,再把 海宇背回来,然后回去取凳子。海宇病了三个月,陈龙背了她 三个月。
天冷了,陈龙怕海宇着凉得病。便自己动手盘了一个火炕。 这种炕每天都要烧火,不然会返潮。陈龙自然多了一项任务,上 山打柴、割草,天天烧炕。
看到陈龙如此劳累,海宇心里非常难受,经常流着泪对陈 龙说:“我连累了你。”陈龙却觉得这是份内的事,不但应当做, 而且应当做好。
由于陈龙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在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海 宇的病渐渐好转起来,当她走出窑洞重新上班工作后,她对陈 龙的爱恋更加深沉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一个曾经驰骋疆场 的硬汉,居然也会有这般细腻的感情和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