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汉/刘哈斯 温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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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懒汉

刘哈斯 温都斯

我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位特殊客人。

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手机,连收音机都没有普及的年代这位不速之客,给我们这帮窜胡同玩耍的孩子带来了一种“快乐”。可村里的大人们好像并不欢迎他。尤其是那些做饭烧水的嫂嫂们特别讨厌他。因为这个人一早就开始沿着胡同挨家挨户地讨饭。有的人家把他拒在门外;有的人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苞米面窝窝头扔进他那用双手捧的水瓢里。

这位来路不明的“乞丐”长相倒不赖,四方脸,浓眉大眼,身板也直溜,一米七几的个头那个年代算是高个子。就是头发蓬乱,脸面脏兮兮,身上的衣裳又烂又破,扣子丢三落四,衣襟随便地掖在裤腰里,脚上两只鞋也不是一对,胡乱拼凑的,从鞋洞里露出来的脚指头上沾了厚厚的灰土。因为长年野餐露宿没洗过澡浑身上下臭烘烘。其实他岁数不大,也就是四十左右。假如他是这个年代的人无疑成为美女心目中的帅哥。

自打村里出现这么个人,我们这帮孩子不爬墙掏鸟窝了,也不推钢圈赛跑了,也不玩捉迷藏了,就跟着他背后凑热闹。刚开始的时候都怕他不敢靠近,后来就不怕了。有的孩子向他背后抛石头和土坷垃;有的孩子捡驴粪蛋悄悄放进他手中的瓢里就扭头一溜烟跑去。我们看到热闹“哈哈”大笑。他嘟嘟囔囔把驴粪蛋从瓢里拿出来向我们扔过来。我们一闪而逃。就这样,我们的日子充满了乐趣。当夕阳斜照的时候我们“送”他到山洞去。他这个人很有自知自明,只讨饭吃不讨住处。咱村西南几里处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山。山里有一口山洞。这是很早以前地质勘探队找矿石挖出的洞。每早,等太阳升起,他拿着乞讨的瓢翻过山梁向村里赶来。透过窗玻璃看见他的身影,我们从各自的家门出来,迎着他跑去。我们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山雨送秋去,风雪迎冬来。进入寒冬的一夜,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到了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可寒风飕飕。我跟其他孩子们一样照常透过窗玻璃向山梁看望。可他的身影迟迟不出现。一夜之间,外面变成了冰天雪地。

我怀着急不可待的心情出家门来到胡同里。不料,我的小伙伴们也都不约而同从家里出来了。我们一见面就互相打听“乞丐”的下落。可大家谁都说不出答案。有人提出要去山洞看看。于是,我们几个人一拍即合扭头向山梁跑去。皑皑白雪被我们踩踏得“吱嘎,吱嘎”响。每个人背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最能难忍的是刺骨的寒风把我们的脸蛋冻得发红发紫。

我们翻过山梁,跑到洞口。奇怪的是山洞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白茫茫的山肃静的令人毛骨悚然。突然,一群野鸡从不远的野树林里起飞,“嗡嗡”叫嚷,“啪嗒啪嗒”扇着翅膀从我们头上掠过。等了片刻,山洞里还是没有动静。大家朝黑乎乎的山洞深处望着,可谁都不敢进去。最后,我壮壮胆子带领大家走了进去。大家沿着洞壁走到顶头时忽然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乞丐”。一见这一幕,咱们骤然停下,不敢向前迈步,只好从几步远看着他的举动。可他丝毫不动弹。我叫了两声,他还是没动静。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我们几个人手拉手渐渐走过去才发现他胸膛一起一伏,嘴巴奄奄一息。他身边有烧焦的干柴和火炭,还有啃了几口放下的苞米面窝窝头。他向我们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我们没人敢碰他。最后,我们还是带着失落的心情,耷拉脑袋回了村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山洞里看到的事情告诉了爸妈。爸妈一听这事儿脸色刷白,手脚忙乱地穿衣服从家里出来,跑向山梁。我凑热闹跟在他们后面。当我们一路奔跑来到山洞的时候,那个人面色潮红,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两只眼睛无神地瞪着洞顶,时不时地发出短促的,有气无力的咳嗽声。爸爸毫无犹豫俯下身把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这个人背起来往出跑去。我跟妈妈紧随其后。

我爸爸是村书记。村里人都叫他包书记。爸爸把背回来的“乞丐”放到热炕上。妈妈煮姜汤、做小米粥并亲手给他喂食。其实,他来到咱村的那天起我妈几乎每天都给他一碗热饭一碗热菜吃。咱家大黄狗对主人非常忠诚。这个人第一次进咱家院门时大黄狗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幸亏我妈及时吆喝,它才停下来。可后来大黄狗不但不吠叫还摇头摆尾友善地迎他去。

一碗姜汤和一碗小米粥进入肚子后他渐渐睁开了眼睛。一见他苏醒,爸爸妈妈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紧接着,妈妈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炒菜。让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饱饭。他感动得掉眼泪说,十几年没吃过这么热乎的饭菜。爸爸妈妈怕他回山洞冻死,就收留在家里。妈妈把爸爸穿过的旧衣服拿出来给他换了一身衣服。而且把他那些破烂衣服全扔在垃圾堆里。爸爸请来理发的人把他乱成如麻的长发剪成短发。

原来他叫来锁,来自辽宁西部的农村。因为家乡遭饥荒,他疾病缠身的年迈父母早已故去。因家境贫困,来锁一直娶不上媳妇当了老光棍。半年前,饥饿难耐的他离村出走,一路向北乞讨来到了咱村。

来锁呆在我们家休养几天后身体恢复了。我爸把他送到大队的养猪场。养猪场本来有一位饲养员,可他是个哑巴。我们都叫他哑巴叔叔。爸爸比划着嘱咐哑巴叔叔留下来锁帮他养猪。哑巴叔叔连连点头。

因为找到了落脚地,来锁高兴得“扑通”一声跪下欲要给我爸磕头。我爸及时扶他起来并叮嘱他说,听从哑巴的话好好养猪。来锁连连点头。可第二天开始,来锁睡懒觉,把喂猪的活儿抛在脑后。哑巴叔叔一个人喂20多头猪,又收拾猪圈,还要做饭。来锁吃了就睡,醒了又吃,吃饱了再睡。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哑巴叔叔把养猪场交给来锁自己出门办事去了。当他出走的那天起,来锁上炕睡了三天两夜。等哑巴叔叔回来的时候他还遨游在睡梦中。这三天内,母猪产下的10头幼崽全都冻成冰块了。哑巴气的拿木棒往呼呼大睡的来锁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并把他赶走了。

当天,来锁来咱们家向我爸告状了哑巴叔叔。无奈之下,爸爸把他安排在果园里。果园里就有一间土坯房。大冬天果园没活干也没人来。我爸让他白天来咱家吃三顿饭,到了晚上回果园住。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山村的孩子们没见过世面。一见这新鲜玩意儿,我们就停下玩耍迎着吉普车一涌而至。吉普车沿着胡同奔驰。我们稀罕地紧随而跑。吉普车奔到大队的土坯房跟前停下。车上下来的四个人各个都上身穿军衣,下身穿蓝裤,脚上穿着大头鞋。大队干部们热情地把四个人请进土坯房。

从大人们的议论当中我们才得知这是上头派来的工作组。其实,工作组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也一概不清楚。从第二天开始,我们这帮孩子不去胡同里玩耍了,而且来到大队土坯房门前凑热闹。因为工作组把村里的贫下中农一户一户地叫过来谈话。后来才明白,他们为刚成立的村革委会选拔一位革委会主任。记得最后一个被叫来的是来锁。听人家说,来锁吓的死活不来。后来工作组的领导下了死命令他才过来的。世事难料,来锁这一来就走马上任当上了村革委会主任。原因是村里唯独他是一无所有的人。工作组的领导拍板说,你出身贫农,根红苗正,你不当谁当啊。就这样他像母鸡飞上屋顶一样一步登高。工作组的人进一步肯定他这样的人才具备最强的战斗力。

工作组的领导下来锁很快就开展了工作。新官上任三把火。来锁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我爸头上。他派民兵连长把我爸抓起来关进了学校的一间教室里。随着他第二把,第三把火点燃,村干部全被关进了学校里。

来锁做梦也没想到当上了拥有一千多人口大村的一把手。他激动的久久睡不着觉,乐的笑逐颜开。为了把斗争干到底,他干脆搬到学校来住下了。原来的校长办公室被他占用,设为“公堂”。从而,来锁吃住无忧,那些被关押的“犯人”家里送来的饭菜,先由他挑着吃,把吃剩下的才给“犯人”吃。他整天身披工作组送给他的军大衣,仰头迈四方步,在村民面前摆威风。

来锁最多批斗的人是我爸。他为了让我爸“招供”不让他睡觉,还逼供“动刑”。经过一天又一天的审讯,我爸被他折磨的死去活来,遍体鳞伤。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妈包了肉馅饺子给他送去并求他善待我爸。那天来锁坐在校长办公桌上,威风凛凛地对我妈说,革命者阶级立场坚定,坚决不中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晚上召开批斗大会给我爸扣了拉拢腐蚀的罪名。

我爸被关的这些日子里,都由我给他送饭。来锁先让我端给他吃,然后把剩余的才给我爸吃。有时候他全给吃了,我爸空着肚子挨饿。我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打那以后,我妈每顿做两份饭菜,让我先把一份送给来锁,然后把另一份送给我爸。

天不测风云,一次的批斗大会上,没踏进校门的来锁把工作组教给他的发言词说错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把《将阶级斗争进行到底》说成《将阶级斗争降落到底》。工作组的人立刻喊口号把他从台上拉下来狠狠地批斗了一顿。一分钟前高高在上的革委会主任,一分钟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站到了“犯罪分子们”的当中去了。那天晚上,他被关进了我爸住的那间教室里。因为几天没人给他送饭,他饿的饥肠辘辘。被关的“犯人”谁也不给他吃。最后还是我爸把碗里的饭菜留下来给了他。我气得从窗户外喊我爸别给他吃。那天早晨,我妈又做了两份饭菜。我告诉她来锁挨批斗的事。可我妈说,别管大人的事,快送去。我把两份饭菜送给了我爸。我爸把一份给了来锁。我还是想不明白爸妈的做法。

有一天早晨,我端两份饭菜正来到校园,几位武装民兵从校园里跑出来,慌忙地向四处寻人。听说,来锁昨晚趁看守的民兵打盹跳窗逃跑了。武装兵民们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最后放弃了。

一场风波终于席卷而过,山村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冤假错案得到了评判。关在学校里的村干部们都被放出来了。我爸恢复了官职。他一回到家就向我妈打听来锁的下落。我妈摇头说,自打他逃跑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村里。后来,我爸说,领我去山洞看看。我生气地说,他把你害的那么惨,你为什么还要关心他。我爸教我说,不要把别人一时的过错当作你一辈子的仇恨。当初我没太听懂这话的含义。我跟着爸爬山梁去了山洞。可来锁不在山洞里。

一年之后,我爸去县城参加大会。会议结束后,他进了一家饭店叫了一碗面正吃着,一个衣衫褴褛,一瘸一拐的乞丐走进饭馆乞讨。饭馆服务员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把他往外撵。乞丐死皮赖脸地往里钻。服务员连推带拽把他赶出了门外。我爸顺着窗户看过去,一眼认出这个人正是失踪已久的来锁。我爸毫无犹豫地放下碗筷就追了出去。来锁看到我爸眼神闪躲,不敢正视。我爸把他扶进饭馆,又买来了一大碗牛肉面和五个鸡蛋放在来锁面前。来锁端上碗狼吞虎咽。

妈妈昨晚告诉我说,你爸明天从县城回来。于是,我一早就领着大黄狗来到村西头等待我爸。突然发现爸爸领着一个人渐渐走来。我迎了过去一眼就认出跟我爸走来的人是来锁。大黄狗一见来锁就“汪”一声气势汹汹地扑过去。来锁吓的躲到爸爸背后去。看来大黄狗不欢迎他。我爸连连吼它的名字,可大黄狗还是竖起背毛不依不饶地向来锁跃跃欲试...

刘哈斯,蒙古族,内蒙古扎鲁特旗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通信指挥学院副教授,大校军衔。与人合作创作的电影文学剧本《草原电影院》刊登在《中国作家》影视版2023.5期,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北方新报》《扎鲁特文学》《乡土作家》《军绿》,主编教材两部,在《政工研究》《军事》等刊物发表论文20多篇。

温都斯,蒙古族,1959年10月生,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和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参加首届少数民族题材影视编剧班。由本人创作的多部影视剧本、中短篇小说获全国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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