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很多九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一样,它有最璀璨的明星阵容;有贴合时代的场景、服装、道具;
虽然看着没有什么鲜明的风格,却能引诱观众一幕幕地看下去。
它是一部R级电影,是在北美,在当年,一个更容易兼顾艺术与商业性的主流评级……
它因此又有了一些不同。
松散的时间跨度,缺少场面的舞台化表演,超越“浪漫”设定的情感纠葛,超越“吸血鬼”设定的边缘人感觉,超越性别的荷尔蒙迸发,都充分还原了安妮·莱斯意识流般的书写。
也为她在当代亚文化中的崛起重生,开辟了道路。
这就是1994年的[夜访吸血鬼],今天继续它们的故事。
抗争者克劳迪娅
由于安妮在2021年的去世,以及次年剧集版《夜访吸血鬼》的上线,原作一度引发了又一波阅读与销售热潮。
在这个过程中,克劳迪娅这个角色愈发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关注。
对于作者安妮,这个角色也是她写作的源点。
1966年,她的女儿确诊重疾,五年后因病去世。
本就有酒瘾的安妮进一步沉沦,无法从痛苦中走出。
这期间,她开始将一篇不成样子的短篇小说改写成长篇,于是就有了《夜访吸血鬼》。
克劳迪娅从死亡到重生,从诅咒到湮灭的过程,融入了安妮对女儿的情感,而角色命运的起伏更像是安妮本人对生死的理解、困惑与回答。
看看克劳迪娅的转化过程。
被啃咬未死之人,可以通过吸吮吸血鬼的血液被转化。
克劳迪娅的吸食狂野而凶猛,吓坏了非常享受这个过程的莱斯塔。
这是对克劳迪娅难以驯服的一种暗示。
导演利用薄纱帷帐区隔了目睹这一切的路易,当时只有11岁的克里斯汀·邓斯特对惊恐的演绎非常出色,堪比[驱魔人]里的小女孩。
它持续的时间和强度都比路易要短,这是克劳迪娅与路易原有生命能量的差别。
此处我们没有使用“生命力”一词,因为我们后面会发现,即便同样是吸血鬼,克劳迪娅似乎更有“生命力”。
在这部低特效电影中,克劳迪娅的生发过程是比较明显的一处。
她繁复、蓬松的卷发,与成年吸血鬼的顺直长发构成了美学上的差异。
在原著中,小女孩被莱斯塔转化时只有五岁,克劳迪娅是莱斯塔取的名字。
小说的低龄设定是为了尽可能削弱人性。
这个年龄本来就不记事,她不会像路易对曾经的“人生”充满留恋与追忆。
而以她的生活状况唯一强烈的记忆大概就是“饥饿”,这对于吸血鬼太有利了。
电影则必须把年龄弄大一点,克劳迪娅处于对世界充满好奇,又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且容易受到他人思维影响的年纪。
所以,当她“复活”,她的第一句话是“还想要”!
此时镜头是特写,邓斯特的眼神凝聚但不专注,没有传达任何感情(演得好)。
卷发圈住的脸庞上,诡异的青脉凸显了她的病态。
她几乎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杀戮训练。
之后,一系列蒙太奇将克劳迪娅塑造成庄园里的“小公主”,一个永生的秀兰·邓波尔。
无论公主还是邓波尔,她们最终都会沦为符号,而非生命。
就像路易所说,对于莱斯塔而言,克劳迪娅是一个洋娃娃(玩具)。
电影用凡人的死亡、技术更迭(汽船出现)、身份改变(成为美国公民)等几个镜头描述了时光流逝。
而我们的主人公,没有任何改变。
但克劳迪娅有,她进入了“孤儿怨”模式,一个正在成长的灵魂,困在一个娃娃的躯体中。
尼尔·乔丹不愧是刚刚拍摄过[哭泣的游戏]的导演。
这部电影是少数能闯入主流视野,涉及跨性别者的故事。
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多大的阻碍,无需多言。
因此,他的确更能理解人如何认识自我。
出现在电影中段的裸女没有什么情色味,也与凝视无关。
那是克劳迪娅眼中,另一个她。
那个成熟的身体让克劳迪娅意识到她缺失的东西,进一步,这是她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这种不满足带来愤怒,这种愤怒与戾气交织,这种戾气让她把那个洗浴的女人变成她的“洋娃娃”(杀死了她)。
某种程度上,这是影片最恐怖的场景,超过那些嗜血的画面。
她拥有永恒的青春,却永远没有“青春期”。
一种转化彻底阻断了另一种自然的变化。
同时,它又呈现了一种不同于意大利铅黄电影的感觉。
在铅黄电影中,这类场景往往变成血腥奇观。
而在本片中,克劳迪娅削发明志,愤怒地剪掉了那些卷发。
然而,镜头一转,她的头发又长了回来。
这颇有些剪掉了脑袋上的头发,却没有剪掉灵魂中头发的意思,只是此处这种境遇是一种诅咒。
这让她意识到莱斯塔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一旦我们抛开吸血鬼的设定,这一幕就是最标准的现实主义家庭冲突。
一个拥有力量,自认创造、左右一切的家长(莱斯塔);
一个眼神复杂,被情感左右,却没什么实质行动的家长(路易)。
这让前面“我们是一家人“的话语显得非常讽刺。
这里唯一在行动的是克劳迪娅。
先跳过路易的追忆和忏悔,来到克劳迪娅准备动手之前。
她通过情感联结试图拉路易做盟友。
这里她也许像路易以为的有真情,但或许没有路易以为的那么多,两人的位置关系暗示了这一点。
她在路易的侧后方,两人的交流有肢体触碰,却没有眼神汇聚。
当路易一贯被动地强调莱斯塔不会让他们离开时,邓斯特奉献了精彩的表演。
那轻轻的一“哼”是戏眼,她转身离开,从沙发到房门有一段距离,克劳迪娅似乎在这几步中下定了决心,即便没有路易的帮助,她也要离开。
在精妙的感叹词之后,是一个无法界定句式的“真的吗”?
跟洋娃娃中的尸体类似,这可比后面一刀抹了莱斯塔脖子的血流如注,吓人多了。
克劳迪娅与路易的关系一直处于动荡中。
逃离了莱斯塔,又来了阿尔芒。
离开了新奥尔良,又到了衰老的欧洲。
克劳迪娅直到因为杀过莱斯塔被吸血鬼剧团处死之前,都在努力重建虚妄的家庭,方法就是要求路易转化一个失去女儿的人类。
讽刺的是,最后,正是这个女子陪伴在克劳迪娅身边,与她一同化为灰烬。
直到这一刻,我们的叙事者,男主角路易,终于主动了一回。
爱过一些人,留下一些东西,短暂的生命因此得以永生。
当一切反过来,先有了永生,那么它只是永生而已,如果有人能切开它,里面一无所有。
思想者路易
相比于汤姆·克鲁斯受到原作者的抨击,让他的出演有了一些阻力,另一位明星主演本人就是拍摄这部电影的阻力。
不仅是读者、观众发现了这个角色并不讨喜,作为冉冉升起的好莱坞传统明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毕竟连最差导演艾德·伍德,也从未停止过努力与行动。
这也是好莱坞商业电影中,主角最基本的特质:
超强的行动力。
这不是说路易是一个不成功的角色。
在文学创作里,这种被各种情绪、情感困扰,经常不敢做出什么实际行动回应自己,亦或者做多错多的角色并不罕见。
越是接近现代文学,这样的无力者就越多。
他们认识世界越深,就可能越少尝试对世界、对自己做出改变。
乔丹在电影中的镜头语言,也大大强化了这种状况。
而本片比那些人物多出来的,是旷世容颜。
在电影进入尾声前。克劳迪娅为她找到了一个“伴侣”,以期拼凑出一个新家庭。
像电影前面一样,他半推半就,既抗拒又接受,既痛苦又顺从,在多愁善感,“邪恶的善良”(克劳迪娅精准的评论)推动下,把那个人类女子转化成了吸血鬼。
然后他在阳台与克劳迪娅对话,哀叹着自己最后一丝人性的泯灭。
即便在这样的场景中,他也是“躺平”在阳台围栏上的。
就这一个身体状态,我们就能理解演惯了主动、强力主角的明星为什么不喜欢这个角色。
他太被动、太犹疑了。
这里也是影片引起过非议的地方。
两位演员同样感觉怪异。
这个吻的必要性的确存疑,即便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在电影中,这并非是一个成年人与女孩之间的吻。
一旦脱离了这个虚构的世界,我们却不能无视其中的模糊性。
这样的戏份在当下的制作环境,不太可能发生。
本文无意探讨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作为在这个片场罕见的女性、低龄角色,按照邓斯特的回忆,她被保护得很好,那些血腥场面其实跟她没有关系,我们看到的,和她在做、在看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位明星对她也照顾有加,直到今天,邓斯特还能收到汤姆·克鲁斯送来的生日礼物。
没有这些谈资,便不容易促进改变。
就像本片的演员,需要忍受长达30分钟的倒立,好让“血脉贲张”,便于画上青筋一样。
这招怎么看都有点折腾人,现在完全不需要这么干了。
回到他与克劳迪娅相遇的一刻。
在前一场戏中,他还在捍卫自己“喝老鼠血”的道德感——他的人性尚满。
到了下一场戏,他拥抱娇弱无力的克劳迪娅时,就忍不住啃上一口。
他面对这残酷时刻的反应,就是在暴雨中躲到下水道里。
旁白里,他追忆性的声音,用看似深邃、美丽的辞藻,装点着自己往昔的不堪。
前面我们已经解读了克劳迪娅与莱斯塔冲突的戏份。
他的表现实在不及格,就连如何处理莱斯塔的尸体,都是克劳迪娅给出了三种方案。
诚然,这部分克劳迪娅表现得相当邪性,可面对这种邪性,路易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到了两人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善良可以施展的地方,他把鸟笼子交给克劳迪娅,让它们享受自由。
两人前往欧洲之后,莱斯塔就退场了。
这是对原著的较大改编。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的阿尔芒(原著是金发俄罗斯人)成了路易新的伴侣,新的导师。
路易提出了很多看似深奥,比如吸血鬼从何而来?上帝是否存在?
永恒的生命的确适合追索这些大哉问,无奈他还被赞为“有人类的灵魂”,这就有点麻烦。
两个吸血鬼的对话信息量很大,涉及了吸血鬼如何死亡,他们无法被杀死,却可以因为自我意志变老,甚至死亡,这为此后莱斯塔的新形象给出了解释。
他很享受这种获得新导师的状况,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在原地打转。
追问吸血鬼是什么,就是在问我是谁,而我是谁的答案只有每个人自己能够回答。
或许,阿尔芒说他问错了问题,就是这个意思。
在阿尔芒与路易的互动中,还牵涉了新旧世界的交替。
这既扩展了小说的叙事广度,也为此后的“编年史”书写,打下了伏笔。
在《夜访吸血鬼》之后,又有12本小说扩充了这个世界,其中3本在电影之前问世。
1992年的《吸血鬼女王》进一步揭示了莱斯塔的起源,并成为2002年同名电影的蓝本。只是电影质量的差距太大了。
在本片中,代表旧世界的吸血鬼用原始的疯狂剧团,聚合着稀少的成员。
陡峭的楼梯和不断拉远的镜头让这个剧院下的墓穴壮观而诡异。
这种社团化的组织方式带有旧时代的神秘主义气息,终究会被时代抛弃。
阿尔芒在路易身上看到的就是现代人类的特别之处,更为独立,也更为孤独,为这种孤独所困,也为这种孤独所激。
路易最后的杀戮,是这种新旧世界交替的方式。
在旧世界吸血鬼看来,这个惩罚非常合理,他们无法理解孤独着的愤怒。
这里的隐喻也加强了路易这个角色的深度。
他是新吸血鬼的代表。
一个与人类社会、文化更深交织的形态。
这种期待顺便把路易带进了现代社会,他终于不那么被动了,开始摆脱导师、伴侣,用自己的眼睛和双腿,发现世界,发现自我。
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有点晚,最后还要被莱斯塔的出现抢走尾声的焦点。
张扬无所顾忌的嗜血时代过去了,现代吸血鬼路易甚至可以和记者对话,讲述过去近200年的点点滴滴。
在这场采访的尾声,他从讲述者变成了观察者,吸血鬼让他失望了?
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陈述中的痛苦记者浑然不在意,他陈述的猎奇与力量,倒是让这位记者着迷,他没有利齿吸血,而是用文字与笔吸血。
放到当下,这是另一种人血馒头式的爆料。
所以,他最终的命运,也算得其所,不用怀疑他一定会选择被莱斯塔转化。
顺便一提,这位记者原本应该由瑞凡·菲尼克斯饰演,结果他死了。
如果记者是瑞凡的脸,影片的“含颜量”就太高了。
就像开头说的,谈及这个角色的被动,恰恰是对这个角色的赞美。
也许明星演员对演这样的角色非常不满,但正是他的脸,让这个角色成了真正的“塑料花”。
他首先必须是美的,然后他必须有某种虚假,一种本质上的空无。
这是隶属人性的一部分,就像我们都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和缺陷,也能讲出一些道理、信念与方法。
但到了践行的一刻,往往和路易一样,想过、来过、在过,就是没做过。
在这个意义上,永生是最严厉的惩罚。
人们常说当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我就能做这,做那。
路易的漫长生命则提醒我们,更多的时间,有时候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虚度。
这种有点烂大街的主题,在与吸血鬼结合之后,拥有了一种腐败的浪漫气息。
虽然安妮·莱斯的小说在影片诞生近20年前就揭示了这种浪漫,但它需要电影,给予这种描绘一个更生动的“画面”。
就像路易后来在电影时代,目睹了电影如何塑造另一种吸血鬼(茂瑙的[诺斯费拉图])。
这里后来者借助虚构的优势,成了前辈。
这些影像游戏也为吸血鬼形象的根本性转向,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