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里,有一个广为传播的段落:
有一天,主角金智英去幼儿园接女儿,推车去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
女儿在车中酣睡,金智英打断了自己折返回家的念头。那天天气很好,附近新开的咖啡厅在做促销,金智英买了一杯,在长椅上坐下慢慢享用。
另一旁的长椅上坐着几位30岁出头的上班族,书里写,“金智英明知道他们的工作多么辛苦烦闷,却还是难掩羡慕,观望了他们许久。”
就在那时,金智英听到了上班族的窃窃私语,“我也好想用老公赚来的钱买咖啡喝,整天到处闲晃,妈虫真是好命啊。”
妈虫,是当年的韩国网络流行语,用来暗讽全职主妇整天无所事事,过着靠老公养的生活。
到了2024年的小红书,“妈虫”有了新的衍生词,变成了“吃绝户”,和一位真人秀素人全职主妇牢牢绑定。
这非常让人沮丧:夸张点说,全网审判《再见爱人4》的女嘉宾麦琳,可能是今年最诡异的网络景象之一。
这似乎也证明,在当下,除非提供了非常全面的背景信息,否则一位普通的全职主妇依然会被用最严苛的标准对待;但凡她稍微露出一些实质是求救信号的破绽,就会有一大帮人倾巢而出、群策群力、无所不用其极把她贬低到一无是处。
在当下的主流价值体系下,维护麦琳是极其困难的。
按照当下社交媒体上的审美标准,麦琳其貌不扬,也未能如主流价值观所愿,展现出或洒脱或楚楚可怜的标准“好女人”气质;
对习惯了职场语言体系的人来说,麦琳不会使用工作汇报时的 Powerpoint 式语言,没有把自己的不舒服分条列项,很容易被定性为思维混乱,“没有逻辑”;
而当一位素人女性没能通过这些基本的“好感度”测试,她也就基本失去了被理解的可能:她的个人用词选择会被讥笑,她的节俭会被描述为不合时宜的掌控欲,就连最明显不过的用大笑掩饰紧张和尴尬,在本周节目前,都要被定性为“恐怖”、“窒息”、“毛骨悚然”。
某种程度上,麦琳的遭遇印证了韩炳哲“平滑文化”的判断:在当下,我们声称包容女性的不完美,但在视觉资本主义统治的网络平台上,这种不完美的展现形式必须是温和的、柔顺的、让人愉悦的。
可以不完美,但不完美的样子要很美,这非常荒唐。
但更让我为麦琳感到憋屈的,是上周和张泉灵的沟通中,麦琳说自己有件事没想清楚。
她说自己看到邻居的丈夫经常给妻子买礼物,心里有点不舒服,而当张泉灵询问她希望收到什么礼物时,麦琳说,“当下的话,我会觉得有一个包包会让我有面子;(但)我不是真的想要那个包,我平时很节省,不是一个特别注重物质的人。”
此言一出,弹幕立刻炸了,满屏的“这个女人好难搞”,“你知道你有多恐怖吗”,“她就是想要爱马仕”。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或许可以用“震惊”形容:麦琳啊,你怎么这么大本事,如此精准踩在互联网雷点上。
但震惊之后,我感受到一股更强烈的憋屈和失望:
麦琳的确是不清醒的,但她的不清醒,不是什么“想要奢侈品又说不出口”,而是她还不知道,或是尚未积攒足够的勇气面对,她嘴上说想要的东西,无法让她摆脱困境。
麦琳的确需要面子,但绝不是用奢侈品和伴侣示爱包装出来的面子。
她需要的是社会的尊重,一种摆脱被边缘化的可能。
只是在当下,人们还没有准备好,给到一位朴素全职主妇脱离外物加持的“自我认可”证。
说到这里,一定会有反对意见:社会不尊重全职主妇?我们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说,全职主妇很辛苦,很伟大吗?
但尊重不等于颁发绶带。如今我们对全职主妇的尊重,更接近于一种礼貌但冷漠的点头示好,是一种“嘴唇服务”(lip service)。
而真正的尊重,或者说不被边缘化,意味着我们对全职主妇的日常有兴趣,渴望了解更多;也意味着当她们想要表达自己的痛苦时,即便不够精确,我们也有耐心听出她们的弦外之音,说出一句“我其实能理解”。
这我们做到了吗?至少我在节目中没有看到任何证据:每次提到家庭事务,大家无一例外都会使用“鸡零狗碎”、“一地鸡毛”这样的表述,透露着隐隐的避之不及;
而上周节目中张泉灵给到麦琳的实操层面建议,让麦琳多和李行亮聊聊音乐,也在互联网上进一步被曲解为“麦麦认知太低,没有精神世界”。家务、育儿,本就是福柯所说的“被压制的知识”(subjugated knowledge),而这种普遍的互联网解读,进一步佐证了社会主流价值观对家庭事务的惯性冷漠。
更让人失落的是,在观察室里,麦琳的痛苦早就有被理解的机会:在本周之前,侯佩岑就不止一次提到她和麦琳有相似的经历。
但出于一些我不想点明的原因,侯佩岑的表述到最后还是变成了“我曾经像麦麦,但后来我想通了”,仿佛麦琳暂时的迷茫只是她个人的责任,而如果不能改变,那就是她自己的可悲、可怜,因此“必有可恨之处”。
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麦琳是担心的。
借用麦琳在节目中的比喻,没有被清创的痛苦是危险的,若苦闷长期无法被疏通,它不是没有可能成为伤害的温床。
好在本周的夫妻画像环节,麦琳终于被赐予了一些被理解的机会:借由几乎所有女性都能够感同身受的容貌焦虑话题,舆论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可以开始承认“麦琳也有自己的苦衷”。
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诚然,社会对全职主妇的全面认可不会明天就到来,但和观察室的一些嘉宾不同,我选择相信麦琳会想通,会振作,她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找到一个适合她自己的自救解法。
如果我有机会向麦琳表达我的加油,我或许会说:
麦琳,我想向你介绍一个说法:上世纪60年代的女性主义作家贝蒂·弗里丹曾经提过一个概念,名叫“无名问题”。
虽然弗里丹具体批评的状况,和你当下的境遇并不完全相同,但我想,这里还是有一些遥远的相似性:你似乎也在焦灼于自己真正的痛苦说不出口,或是没法被说明白,于是将个人幸福寄托于一些表象,试图让自己开心起来。
我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态,毕竟那些表象是更被大家认可的“过得好”的证据,也能短暂填补你“需要被认可”的心窟窿。
但我想说,育儿、维系家庭,本就是很伟大的事业。长期以来,社会没有给予这些事业足够的关注与支持,但我们其实都清楚,没有了女性维系家庭和育儿的工作,社会的碗底肯定是保不住的。
你是很重要的,不仅是对你的家庭重要,对所有人都很重要。
希望你振作起来,我们一起等到有更多人能理解你、帮助你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