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佩佩的人生被两部电影清晰划界：

一部是1966年上映的[大醉侠]，开启了她的“侠女”之路；

一部是1993年上映的[唐伯虎点秋香]，隐退多年后，她以喜剧形象复出，自此多在影视剧中饰演不同类型的夫人、母亲。

2000年的[卧虎藏龙]，她饰演的碧眼狐狸尽管也深入人心，但对她人生的影响不及前两部。

电影之外，郑佩佩的个人生活则是另一番景象，可谓传统女性命运的缩影。

演员，一份工作

郑佩佩生于上海，十五岁才到中国香港。

1962年，她被邵氏兄弟电影公司旗下的南国实验剧团第二期录取，自此踏入电影行业。

五六十年代，中国香港电影的主流是女明星挑大梁，动作片大导演张彻形容其为阴盛阳衰。

郑佩佩在演武侠电影前，主演了爱情戏[情人石]和[宝莲灯](反串书生)。

[大醉侠]火了之后，她还演了[香江花月夜][谍网娇娃]等现代题材影片，反响都不如她饰演侠女的武侠片。

[大醉侠]之前，中国香港电影阴盛阳衰的现象其实已出现扭转迹象。

更暴力、更血腥、更色情的故事(挑大梁的角色换成了男性)逐渐占据大银幕。

女演员的角色越来越多地沦为陪衬、花瓶。

侠女也只是昙花一现。

[大醉侠]原本想捧的是男演员岳华，却意外造就了“侠女”的风靡。

直到1980年代，林青霞转型武侠演员之前，郑佩佩都是中国香港电影“侠女”的唯一招牌，即便她在1970年就息影了。

如果跟随[大醉侠]的导演胡金铨去中国台湾发展，或是没有隐退，郑佩佩必然会有更多武侠电影被人记住。

但她将面对一个更加男性化的市场和创作环境：

王羽、李小龙、狄龙、姜大卫、陈观泰、成龙、洪金宝等男武打明星涌现，接连霸占七八十年代中国香港的大银幕。

侠女是个特例，武侠及动作片的主流是男性间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

1980年代末，郑佩佩在美国因为经营华语电视台，同丈夫的矛盾越来越深。

她生完儿子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这一事业上。

丈夫原以为她只是找点事做，赚赚小钱，贴补公司支出。

谁知道她越做越大，不仅当主持人、拉投资、做策划，还开始做节目制作人、跑采访，经常到各地出差。

他们的婚姻终究走到了尽头。

丈夫撤出投资，只给了郑佩佩十万美元，维持公司经营。

他们瞒着家人协议离婚，商定先分房睡，等儿子十八岁了再分居。

郑佩佩幻想着电视台发展变好好以后，她和丈夫或许还能破镜重圆。

然而，同居两年后，这段关系就维持不下去了。

丈夫经常带新女友回家，她则破了产，从家里搬了出去，靠主持节目偿还债务。

正是在那段时间，她因工作深入接触了佛法，开始学佛、信佛。

1992年，郑佩佩回到中国香港定居，正式重回大银幕。

她24岁离开，46岁归来，中国香港电影旧去新来，已经换了几波人。

没多少人还记得或在意曾经的“侠女”，只有李翰祥、胡金铨这些好友和恩师，不忍看她“沦落”到饰演丑角，但也无可奈何。

他们眼里的“丑角”指的是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华夫人。

这个角色尖酸、刻薄，却又不失幽默，配合着周星驰的无厘头上演各种搞笑情节。

周星驰起初有些许担忧郑佩佩觉得角色太毁形象而不配合。

在沟通“含笑半步癫”那场戏时，郑佩佩表现得完全不在意，让周星驰教他该如何演才喜剧效果更好。

因为配合得太好，她的戏份逐渐增加。

华夫人的搞笑形象因此成为新一代观众对郑佩佩最深的记忆。

兜兜转转22年，郑佩佩又回到了演员的位置上。

李安拍[卧虎藏龙]时，找她饰演了反派碧眼狐狸，十分接近她早年的侠女形象。

复出后，郑佩佩演的最多的是电视剧，大多饰演年轻演员的配角，鲜有机会再演主角。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银幕上的郑佩佩和银幕外的郑佩佩本就是两个人。

婚姻里的“任务”

翻开郑佩佩的自传《回首一笑七十年》，字里行间，你完全看不到一个快意恩仇、我行我素的“侠女”，反而看到的是被相夫教子、恪守妇道的思想困住的传统女性。

1970年，郑佩佩才24岁，演员事业如日中天，获封“武侠影后”。

但就在此时，她选择了婚姻，放弃事业，跟随丈夫原文通到了美国，绝大部分的生活都听从丈夫的安排。

三年前，在电影[香江花月夜]的试映会上，21岁的郑佩佩接受记者访问时明确说过，婚姻比事业更重要，只要结了婚，她就会息影。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要等五年后才会考虑婚嫁。

郑佩佩怀孕八次，其中流产四次，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毫无意外，生下儿子才终结了她不断生育的“任务”。

那年，她已三十九岁。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九年。

从24岁到39岁的15年里，郑佩佩几乎是不到两年就怀孕一次。

除了照顾孩子和丈夫的生活，她还教人跳舞、帮助丈夫做生意，日子过得一点不轻松。

对此，她不仅几乎没有怨言，时不时还觉得是自己没做好女人该做的事。

这样的人生，自然很难与郑佩佩在[大醉侠]中饰演的金燕子的个性联系起来。

这部电影的第一主角其实是岳华饰演的大醉侠，捧红的却是配角金燕子(戏份不比主角少)，以至于大导演张彻要趁热打铁，跑到日本邀请郑佩佩主演电影[金燕子]。

那时，她正在那里学习舞蹈。

起因是她拍戏从马上坠落，原本就不支持她当演员的母亲借此大闹片场。

邵氏为了解决争端，便把她派到日本学一年舞蹈。

郑佩佩因此错过了前往中国台湾主演[龙门客栈]的机会。

胡金铨拍[大醉侠]时，对邵氏干预拍摄的做法十分不满。

老板邵逸夫差点因为对武打设计和进度不满意、女性角色太少、服装不好看等原因，而要烧掉已经拍摄的底片。

拍完[大醉侠]后，胡金铨就去了中国台湾，自立门户。

在准备[龙门客栈]时，他就是以郑佩佩为形象参考，设计上官灵凤的服装。

无奈，且不说邵氏不会同意郑佩佩去演胡金铨的片子，郑佩佩也不是那种敢于力排众议，为自己做决定的人。

她的一生，总是被很多人左右。

金燕子作为两江总督的女儿，并非深居简出、等待出嫁的传统女性。

她习得一身武艺，在江湖赫赫有名，而她的哥哥则是一介书生，被土匪劫持后，要靠妹妹去解救。

20岁的郑佩佩因为这个角色红遍港台及海外华人社区，从此成了“侠女”的代表。

接下来的四年里，她接演的基本都是类似的武侠片。

很多观众误以为银幕上的她就是现实中的她的映射，事实却与此相反。

相比于金燕子，郑佩佩过于循规蹈矩，遵守传统。

真实的生活一点不像侠女那样快意恩仇。

《回首一笑七十年》出版于2016年，彼时最近的这波女性主义浪潮还未兴起。

郑佩佩在书中坦诚的年轻时的一些想法，即使放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香港影视圈，也是相当保守。

她在书中写道：

“年轻的时候，我一直认为结婚生子是一个女人必经的阶段，尤其当嫁进原家，知道他们家是三代单传的时候，更觉得自己有一种使命感。

从结婚的那刻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肚子借给他们原家来播种。”

生二女儿时，郑佩佩满心期待的是儿子，得知是女儿后，刚做完剖腹产手术的她就在手术台上哭了起来。

接着，三女儿出生，她原本想如果是儿子就留下，是女儿就过继给妹妹、妹夫，正好他们很想要女儿，但她的丈夫最终没有同意。

怀第六胎时，郑佩佩正打算去中国香港创办她的“健康舞蹈”。

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后，她的公公考虑到带孩子不容易，建议她不要再生了，用女儿跟亲戚家交换一个儿子。

这事因为对方不愿让儿子改姓而作罢。

但郑佩佩出于自己事业考虑，并且担心又是一个女孩，也非常不想生。

于是，她吃药打掉了孩子。

这是她怀孕那么多次，第一次为自己考虑而终止妊娠。

在丈夫眼里，“健康舞蹈”没有挣到钱，是失败的。

郑佩佩不这么认为。她培养了一批舞蹈老师，推广了健康舞，这是成功的。

就在中国香港创业期间，郑佩佩又怀上了。

夫妻两经过协商后，她带着怀孕的身体回到了美国。

此时，医疗技术已经能够鉴定胎儿性别，她决定回去继续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不过，她的丈夫此时对生儿子已经不抱希望，一次都不愿陪她去医院产检，找各种理由推辞，直到确定是儿子，态度才变好。

全家人众星捧月般期待儿子的降临，连娘家人都想来医院等待孩子出生，沾一点儿子的光。

三个女儿出生后的，几乎完全是由郑佩佩负责照顾。

儿子却不同了，得到了全家人的悉心照料。

郑佩佩到是轻松了一点，甚至被担心不会照顾小孩。

不久，她又怀了一次孕。因为已经有了儿子，这胎生不生，丈夫也无所谓了。

那时，郑佩佩已成立了电视制作公司(经营华语电视台)，忙里忙外，最终没能留住这个孩子。

“其实我完全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想生儿子完全是为了他们原家，就因为他们三代单传，完全是一种使命感，任务没完成，还得继续努力啊”。

《回首一笑七十年》里的这段话，正是被许多女性接受的道德和义务。

好在郑佩佩没有把它们灌输给自己的女儿。

她只希望她们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不要有“借个肚子给人生孩子”的想法。

回看郑佩佩的一生，她最像侠女的地方，也许就只剩下从不自怨自艾。

顺境、逆境，她都扛在自己肩上，不给人制造麻烦；

好的、坏的，她也不过分执着于对错，遇到了就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