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握紧自己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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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27年,大部分时间,山河都不太快乐,为了快乐,她接触了脱口秀,拿起了话筒。今年,她出现在综艺《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中,是进决赛的唯一一位女演员。她调侃了赛制,讲述了女演员被审视、被比较的处境。她说,我们的对手不是女性,也不是某类群体,是这个社会的规训和刻板印象。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但我们多了一个武器,就是这个话筒。

「意识不到」

山河笑起来有两个梨涡,两颗虎牙,眼睛弯着,一眨一眨。

今年,她作为新人,第一次上脱口秀线上节目。出场没几分钟,弹幕里滑过一连串:好漂亮,好可爱,好灵动,好喜欢。很少有脱口秀演员可以被这样直接地、无差别地喜欢,同行说她有天生的亲和力和观众缘。罗永浩在看完第一集的观后感里也写道:山河太让人愉快了,很久都没看到这么可爱的新人了。

现实中的山河也是这样,永远笑呵呵的,二十多岁之前,她从没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妥。

《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5期,主题是人生选择,山河照例笑呵呵地上台,笑呵呵地讲了自己的经历——从小到大没有选择,父母决定好了一切。结尾,讲到她想辞职讲脱口秀:「我爸气坏了:你一个女孩,不找工作、不找对象、不减肥还讲脱口秀,说出去让人笑死。我说:真的假的,那我就讲这个。」台下笑成一片。

段子是笑着讲出来的,也把观众逗笑了。但亲身经历时,山河说,在那之前的一路,没有别的,「妥协,就是妥协」。

小时候,山河喜欢跳舞,也有天赋,很快过了9级。但学了三四年后突然被爸妈叫停了,不管她哭成什么样,还是要她去练琴。朗读一样不被支持,即便她从小喜欢站在舞台上。「他们知道我的长处是什么,但是一定要让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高考完,山河想学文学,但父母觉得,成绩一般,学校一般,再学个一般的专业,将来竞争力不大,不如学个小语种,至少算是门「手艺」。

学韩语,是父母决定的;去韩国读研,也是父母决定的。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山河最大的感受不是喜悦,而是放松、释然,「这个结果是我想要的吗?不是,是他们想要的。我只需要交上这个答卷就好。」山河说,就像小时候参加考试,争取好成绩和求知欲无关,唯一目的是「不要让父母批评我」;高考没发挥好,难过也和自己的人生规划无关,原因只在于「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后来论文写不出来的时候也一样,和自己无关,和未来无关,她唯一担心的,是让爸妈失望。

大到学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小到吃什么不吃什么,能不能关上自己卧室的门,山河都无法自己决定。「在我家抗争是没有用的,我爸是警察,他会生气,会发火,直到你妥协。他要跟你比,他一定要赢。」

在这些控制之下,山河压根不敢有抗争的想法。在我们三四个小时的对话中,「意识」这个词,山河总共提了二三十次,其中有很多是「意识不到」。

爸爸会在和妈妈吵架时说关于她不是男孩的气话,也会在妈妈批评山河时说「你要是个男孩她就不会这样骂你了」。山河说,她好像一直有一个隐形的弟弟,在提醒着她承受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山河的妈妈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高管,工作能力很强,也很忙,有时爸爸会嫌她「在家干活不多,做饭不多」。妈妈会为此内耗,觉得「实在没有时间,而且真的很累」,但,「是自己做错了」。

山河说,过去很多年,她意识不到这里有什么不妥。她习惯了父母带来的焦虑的氛围,并把它转化成自己的焦虑。有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疯了:「我已经26岁了,找不到工作可咋办啊?瘦不下来可咋办啊?不找对象可咋办啊?觉得他们说得对,但是我又做不到,所以都是我的问题。」她一直自责,至于「我」是谁,「我」要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妥协

因为被安排所以意识不到,因为意识不到所以顺从和妥协,山河就是这样长大的。而脱口秀也一度是在反复妥协中被舍弃的那个。

山河从小就喜欢喜剧,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可以背出来、演出来,2017年,她看了第一场脱口秀,告诉朋友,自己以后要跟那些演员站在一起。第二年,西安有了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还在读大学的山河跑去当志愿者,从摆凳子开始,逐渐上了台。平时,她是个不太快乐的人,她发现,只要站在台上,心情就会好很多,她想,自己可以当个脱口秀演员。

父母不同意,要她去韩国读书。她又妥协了。

赶上疫情,山河在国内上了一段时间网课,课余时间上了五个月商演,「那会儿是我的上升期,进步最快的时候,段子写得好,而且越来越好,让大家都瞠目结舌那种。」

山河如今的老板步惊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那段时间。步惊云的第一场演出,是山河出国前的最后一场。那天的剧场是个新场地,为了做宣传,观众都是赠票邀请来的,有中年大哥,也有老人孩子,总之不是最常见的脱口秀受众。

山河压轴出场,讲的都是很生活化的小事,但现场很炸。她有自己的节奏,说得不紧不慢,说完一笑,两个梨涡,两颗虎牙,台下就开始鼓掌。步惊云脑袋里飘过的词全都是:人畜无害,老少通吃,游刃有余。她想:「我啥时候能到人家这水平?」

但「上升期」直接被斩断了,疫情稳定后,山河不得不去韩国。她所在的学校对论文要求很高,题目定了一年,模型又定了一年,她要看大量英文文献,还要面对韩语带来的压力,论文进展缓慢,她延毕了,每天「哭了写,写了哭,哭了继续写,写了继续哭」。

当时是2021年,国内脱口秀发展最好的一年。山河关了手机,为论文崩溃;打开手机,看见朋友圈里,演出的演出,上节目的上节目,很多人走出来,很多人好起来,她又为自己的不在场而崩溃。

她想休学一年回来说脱口秀,父母的回应是「不行」。山河再次妥协。

她困在论文里,也困在再一次让父母失望的焦虑里,状态越来越差。疫情的反复又让她很长时间不能出门,后来,她确诊了重度焦虑、中度抑郁。

毕业后,山河回到西安,重新开始说脱口秀。没多久,爸妈又开始催工作的事。他们一直在为此焦虑:万一脱口秀行业不行了怎么办?这两年行,以后不行了怎么办?

父母的逻辑她都理解。爷爷奶奶是河南大饥荒逃难到西安的,到爸妈这一辈,白手起家,日子过得不错,但他们不认为有了优渥的环境可以给自己的孩子更多试错的空间,只会问她:我们能在父母给的资源里做到最好,如今给你提供这样的环境,你以后能不能给你的孩子创造同样的条件?爱是实实在在的,制造的焦虑也是实实在在的。

一次在饭桌上,父母又开始催山河找一份「好工作」。她耐着性子解释:没事的,哪怕做演员不行,以后还可以做幕后的编剧;你们让我先做两年,现在收入也可观,我觉得我可以。

话头和话头卷在一起,爸爸最后说出了让她最难受的那句:你这辈子没有让我满意过。

山河把碗放在桌上,起身进了卧室——放碗时稍微用了一点力,是她二十几年来最激烈的忤逆——父母炸了,推门进来,以「你什么态度」开篇,后面是一连串的批评。山河觉得自己要到崩溃边缘,她跪在地上祈求,「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待一会儿」。而父母继续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对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那次争端,山河消化了很久。后来,她去了一家民办三本院校当辅导员,有了父母眼中的「好工作」。仍然是妥协。

西安主城区是个圆,秦岭在南边绵延开来。从地图上看,像是一个盘子托着一颗卤蛋。山河家在北郊,卤蛋顶端;脱口秀俱乐部在城中,蛋心位置;而学校在秦岭脚下,卤蛋底部,贴着盘子。住在家里的话,去上班要从北到南,距离太远;学校可以提供住宿,但进城说脱口秀又变得麻烦。最后,山河从城南租了个房子,她想,这样,在工作日往南去学校上班,休息时往北就到了俱乐部,工作和爱好两不耽误。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很难如愿。辅导员的工作繁琐、费心。那几个月,山河的一天往往是这样度过的:早上6点起床,6点40赶班车,7点30分到学校,听领导安排需要统计什么信息、填什么表格。接下来一整天,还要处理学生们各种各样的事情——

老师,我头疼,第一节课不想上。

老师,我耳机丢了。

老师,四六级的准考证在哪儿弄。

老师,我不开心,我想死。

整个人被工作占据、透支,很难再有写脱口秀的心力。即便拿着旧稿上台,脱口秀需要保持状态,清醒、亢奋、愉悦或者愤怒,但她上了一天班,整个人都是僵的。在闺蜜李晴印象里,那段时间是她见过山河压力最大的时候,和朋友们也没时间见面,「每天在群里哭丧」。

有一天,学校通知有领导要来查晚自习,山河为此推掉了脱口秀演出。那天,她反复和学生强调「配合一下,都到一下」,「软的硬的都说了」,最后一共200个人,来了20个。

晚上从社科楼出来的时候,山河想起自己推掉的演出,一阵委屈:「为什么要推掉喜欢的事做这样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没憋住,在办公室哭了。同事问:「你想一想几十年后,如果没有全职说脱口秀,会不会遗憾?如果遗憾,你就选,既然选了,遇到任何事情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她意识到,其实选择一直都有,只是自己不敢。她听说,自己入职的那一年共有10个岗位,但学校收了八九百份简历,应聘者都拿着很好的学校的硕士学历。

不敢是真实的,但痛苦也是真实的。山河拿同事的问题又问了自己一遍:会遗憾吗?她想,会。

山河决定辞职。交辞职信那天,恰巧和一位脱口秀演员的「演出事故」是同一天,紧接着,整个行业迎来长达一年的动荡。跳出了稳定但痛苦的轨道,正准备拥抱旷野,结果一看,旷野风雨飘摇。山河自嘲地想,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她又问自己,还去吗?答案是,还是想讲脱口秀。

这一次,她没有妥协。

「意识到」

山河说,自己的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是这几年在脱口秀和这群朋友的影响之下才萌芽的。慢慢地,很多「意识不到」的东西开始变成「意识到」。

最初讲脱口秀那会,山河还在上大学。学校在山里,封闭式管理,她需要想办法拿到假条,然后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进城,转车再去剧场。第一次演出上台前,俱乐部的一位老板指着山河说:「今天演员报名太多了,你就别上了。」

山河离开了,去坐公交,然后转另一班公交,坐一个多小时进山,回学校。只是觉得难过,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我已经习惯了,感觉我的人生一直不是很顺利的,好像做什么事都得再来一遍。」

那时候的脱口秀俱乐部像是有个隐形条约,就是一场演出只能排一个女演员。就在去年,她还听一个俱乐部老板说:「一场演出排一个女生很正常呀,你们两个女生的话,必然要竞争一下了。」山河依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只是在想:我一定要做到最好才能站上这个舞台。

直到很久后,她和步惊云说起这些,步惊云说:「放屁吧!」

步惊云自己做俱乐部、当老板后,请了很多女演员来西安演出,今年五一还专门做了女性专场,「并不是他们说的搞什么女人在一起抱团,不是,就是让所有的观众脱敏,让大家意识到并不是一个场子只有一个女演员才正常。」她说,「我可以一下去五个女生,让你看到,女人也可以这么好笑,五个女演员性格差距非常大,各有各的好笑。」

山河(右一)受访者供图

最早,国内是没有女性脱口秀专场的,因为没有女性俱乐部主理人,如今开女性专场的几个俱乐部,全是女老板。

山河逐渐意识到,是因为留给女性的位置少,最终才变成了女性和女性之间的竞争。该质疑的并非自己为什么不是最好的那一个,而是:为什么只有一个女生?凭什么只有一个女生?

闺蜜李晴经常开玩笑地说,山河被步惊云重新养了一遍,并且养得很好。

10月2号,国庆演出开始前,演员们在「喜欢脱口秀」俱乐部后台候场,步惊云来了,大大咧咧地坐下,一边放包一边张罗着大家吃水果。她永远语速很快,永远风风火火,大家都叫她「步姐」。

平时,山河最怕麻烦别人,在家里,从小到大都不敢提出自己的需求,因为提出就会被否定,时间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她最常说的词儿是「都行」,穿什么,都行;去哪里,都行;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都行;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行。一群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山河也永远是「都行」。但如果步惊云在,就会揪住她不放:「不许『都行』,你就说,你想吃啥。」

山河想了一会,说想吃广西菜。步惊云手一挥:「走吧,就吃广西菜。」

她教她做决定,也教她在不爽的时候学着反击。步惊云很早就察觉到,山河是很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因为从小在父母的要求和控制下生活,时间长了,不敢冒犯,害怕冲突,习惯性地压抑自己,哪怕被伤害了也会自己消化、内耗。

有一次演出完在后台,一个男演员说:「哎呀现在找对象太难了,找不到对象。」另一个说:「你找山河嘛,一个顶俩。」

山河听了,有些不舒服,但又不敢反驳,就出去了。从小到大,关于身材这件事,不好听的话她听了太多。有家人说,太胖了将来嫁不出去。有男同事说,你不减肥?你瘦下来我都娶你。

「以前他们不尊重我、调侃我的时候,我是完全意识不到的,因为在家我爸就调侃我的身材,调侃得比他们狠多了——他管我的脸叫尿盆脸。」山河说,「肯定是不开心的,但是这个不开心已经伴随我27年了,我每天就是这样不开心过来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不会觉得你凭什么评价我,只会反思我为什么会这么胖。」

但那天,她刚出去,撞见上厕所回来的步惊云,步惊云看见山河表情不对,就问:「咋啦?说话!然后呢?你出来了?你咋不打他呢?」后来,山河在节目里讲了这段经历:我说,算了姐,都是同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说,放屁,做人留一线,他就更犯贱。

山河很羡慕步惊云,羡慕她在感到不适时敢直接让对方闭嘴,更羡慕的是,如果换做步惊云,甚至不需要让对方闭嘴,她只是站在那里,压根就没有人敢说那些话。

那篇稿子的结尾,山河本来打算喊个口号,说:之前我是个苹果,里面烂了外面也看不出来,但是现在想做个榴莲,浑身带刺,哪怕臭点,爱我的人也会一直爱。可是后来问自己,真的能改变吗?步惊云教她,你现在就进去,告诉他,不要再开这种恶臭的玩笑了。但山河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那一瞬间意识到,性格是改变不了,她做不到。

不过,她找到了自己的「武器」:我当下留面子,背后写稿子,拿他挣钱,也很好。

今年的线下演出,山河走上台,说:西安女演员很少,就两个,你看今天来了一半。有一次,她语音刚落,台下一个大哥接话:一大半儿!场子一下炸了,「笑了有十秒钟,山呼海啸。」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好几次。

山河站在台上,心里很复杂。她能感觉到,作为演员,靠段子的技巧和智慧,让观众佩服地笑,和像个小丑一样被笑话、嘲笑,是完全不一样的,又想,观众觉得开心就行。

那天演出结束,回家路上,山河越想越难受,「他们不觉得这是冒犯,观众也会觉得他很幽默。」

后来,又有同样的情况出现,她开始想,我要不要反击一下,冒犯回去。于是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对呀。」对方很得意地回答,觉得自己比台上的演员幽默多了。

冒犯失败。

但山河决定把它们都写到段子里,一直讲,反复讲,还要拿到节目上讲,大讲特讲。

步惊云(左一)、赵越(中)和山河(右一)受访者供图

「共同体」

山河觉得,录节目,对演员来说像一场聚会。去年,脱口秀线上节目停办了一年,也有很多演员线下没有演出,今年的聚会多了点失而复得的味道。更明显的变化是,今年节目里出现了很多女演员。比赛之余,大家偶尔会聚在一起录一档女性播客。步惊云说,这群人不像同行、同事,更像是闺蜜,聚在一起时,八卦可以聊,经历和感受可以聊,沉重的话题也可以聊,边哭边笑,掏心掏肺。

女演员们有一个专门的改稿群,大家在里面讨论稿子,互相加油。比赛过程中,每淘汰一个,就自动加入后援队。到最后,进决赛的8个人中只有山河一个女演员,群也就变成了「山河帮帮群」。

比起技术上的打磨和支持,女演员们聚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氛围。大家有一个共识,在「好笑的」和「想说的」之间,选择后者。

菜菜稿子里写了「寡妇命」,讲催婚、克夫,线下试段子时,台下的男观众开始皱眉,但她还是拿到节目里讲了;脱口秀的受众普遍年轻,讲孩子很难获得共鸣,但步惊云还是讲了女儿,还讲了自己和母亲、女儿这三代女性之间的故事。

很多人印象很深的是,Echo讲了自己二姐的故事,一个乡村女孩的出走,属于观众「不敢笑」的话题。

山河和Echo是室友,刚确定这个话题的时候,山河问,真的要讲吗?Echo说,想讲。山河说,那就讲。

期间,很多时候夜里山河都睡醒一觉了,Echo还在改稿。有一次在公司改稿改到崩溃,山河说,现在还有时间,要不讲别的吧。Echo依然说,但我很想讲这个。

录制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在酒店房间,Echo崩溃到流泪——她拿稿子上过开放麦,场子很凉,甚至有观众倒吸凉气。山河问,如果现在倒退到十几天前,再选一次,你还会讲这个话题吗?Echo说,我会。山河说,那就讲。

后来,虽然Echo票数不高,但二姐的故事被很多人看到了, 她想表达的东西也被很多人接收,「哪怕深陷生活的泥沼也不能放弃拯救自己的信念」。

淘汰后,Echo发了一条长长的微博,特意感谢了女性演员和编剧们的帮助,「我想女性命运共同体的那种力量感就在此刻展现得更丰富,尽管这不是她熟悉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的内核依旧没变——女性被看见后就会积聚力量。」

女演员们互相听过彼此的线下,都知道大家都有更好笑的段子,但拥有了站上舞台的机会时,讲自己想说的变成了更迫切的事,关于女性的处境,关于社会的规训。

山河和朋友们受访者供图

这种氛围也鼓舞了山河。她给妈妈看节目的相册,说「你看我多可爱」,妈妈说:「瘦点就更好看了。」第三期节目录制的前一晚,妈妈还在给山河发微信,说少吃点,熬夜会胖,不管怎么样,形象走在能力前。第二天演出结束的talking环节,山河特意在节目里说了句:有人说形象走在能力前,让形象先走吧,我要能力。

节目里的第五篇稿,山河写了爸爸的教育方式:打压、挫折式教育。这是她完全新写的稿子,用了8天时间,「不够好笑」,「是比赛以来效果最差的一篇」,但是是她近几年最想写的话题,就写了,讲了。

在此之前,她有很多「无意识」的时刻,面对规训、伤害,更多是在怀疑和反思自己。如今,她慢慢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对等。她开始有意识地回望。追问自己的感受,追问性格的来处,看到外界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

前几天,山河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个帖子,网友在上面贴出了山河在内的三个女演员,问:谁瘦下来最好看。

这也是她参加节目时最大的感受,女性永远在被审视、被比较。「杨笠出来拿她和思文比,鸟鸟出来拿她和杨笠比,现在一口气出来了一群,开始拿她们互相比。」她刚上节目时就有人说,山河的对手是另一个胖胖的女演员,「好像一个类型只能留一个,一个话题只能一个最好。」

于是,她把这些感慨写到了总决赛的淘汰感言里:我们的对手不是女性,也不是某类群体,是这个社会的规训和刻板印象。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但我们多了一个武器,就是这个话筒。

「武器」

今年的十一假期,我在西安见到山河。前一天晚上她有演出,凌晨一两点还没睡。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询问我的口味偏好,以及能不能喝凉的。后来山河说起,她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每天早晨会醒很多次。而关于这次见面,她提前一天就开始考虑吃什么,计算外卖送达的时间,纠结一边吃饭一边采访会不会影响工作,以及担心蛋糕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就算今天什么事都不干,也会想:今天真没事吗?那要不要把过两天的事先做一做。」

还是那个容易焦虑、不太快乐的山河。观众见到她,比以往更热情了,她又开始焦虑:大家是因为名气喜欢你,为你而来,但你的内容能不能撑得住大家对你的喜爱?

山河说,最早讲脱口秀的时候,需要讲方言梗,需要大开大合,需要有吸引眼球的互动,才能留住观众的注意力,但现在可以直接上台,用纯粹的文本和幽默和观众交流。

以前女演员很少,女老板也几乎没有,写女性话题的段子男老板「可能get不到,就不认可,让你改改改」,步惊云说,她去演专场时,「那么大个城市找不到一个开场的女主持」。但现在,「女生哗哗都起来了」。

女演员越来越多,关于女性议题的讨论也越来越多,「如果杨笠的那句『普通又自信』拿到今年,就不会被那么地骂了,我觉得这是所有人、所有女孩子一起努力的结果,整个社会包容接纳程度、意识觉醒的程度一起提升的结果。」山河说。

妈妈依然时不时催山河减肥,爸爸依然时不时催山河「解决解决工作问题」。但当她发现自己在参与一些结构性的改变和推动,便逐渐从那些具体的伤害中跳脱出来了。山河意识到,这么多年的经历对性格的影响很难改变,她可能永远无法成为一个被冒犯时勇敢怼回去的女性,也无法成为一个被控制时勇敢反抗的女儿,但找到属于自己的武器后,她可以保护自己了,不是反击,而是拥有它之后,自己拥有了出口,便不再被伤害了。

和很多年轻脱口秀演员一样,以前,山河也担心过,自己经历不多,阅历有限,把成长中的事情讲完,是不是就枯竭了、无法创作出更好的内容了。

上完节目后,她在其他脱口秀演员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能性。呼兰总能把社会话题讲得好笑又深刻;很多人讲过的容貌焦虑,鸭绒还是可以讲出新的视角和效果。她发现,成为一个好的脱口秀演员,不是缺经历,是缺思考,重要的是对生活的热忱和对世界的态度。这让山河意识到自己的稿子还很浅,但感受到了一种开阔感。

9月30号,《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全部录制结束,庆功宴一直开到第二天清晨。和朋友们告别后,山河坐上午的飞机赶回西安,睡了两个小时,就去了俱乐部。假期的西安到处都是游客,她所在的「喜欢脱口秀」俱乐部楼下就是永宁门,西安的最中心。演出票全都卖出去了,现场坐了将近400人。山河刚上台,底下全是掌声和欢呼。步惊云坐在后台,说,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录节目期间,山河经常抓着其他演员问:如果不讲脱口秀你在做什么?得到过千奇百怪的答案,但还在继续问。因为这是她自己最关心的事。山河想,如果不讲脱口秀,自己应该正坐在高校办公室,每天上班和同事聊娃、聊老公,下班回家带娃、给老公煮饭,并认为这是女性理所应当的生活。现在,她知道这绝非唯一的答案。

连轴主持了国庆的七天演出后,山河才休息了几天,和闺蜜一起庆祝了出生一万天纪念日。回过头去看,上节目的几篇稿子恰好串起了过去一万天的成长历程。连起来,并不是一个夺得冠军、征服父母、坦然做自己的励志故事,伤痕都在,改变也很缓慢,故事主人公依然焦虑,自我怀疑,害怕冲突,依然在取得成绩后觉得不敢高兴、不配高兴。

好在,山河找到了自己的武器,然后握住了它。

节目录制到最后一轮,导演组请8位进决赛的演员各自准备一句冠军标语,有人写「不好意思,真的很强」,有人写「又是冠军」,山河想了想,最终写的是:其实我还挺棒的。